长春语录发挥
竺潜
予生长僻邑，孤陋困穷，初未闻道书之名。岁丁巳，乞食杭州，
因得学《易》，始知《参同契》。后三年庚申，有为我诵述《性命圭
旨》者，就友朋假而阅之。始知道教在金元间，有龙门派之盛，而
丘长春则七真之巨擘也。惟是书出于其徒尹志平门下，不详于性命
之理，所称述者亦未免大淳而小疵。今年初夏，复从翼化堂得读《长
春语录》，甚喜其言简义正，贯儒释而为一。顾其措辞平淡简略，初
学读之，或易粗心忽过，爰为摘出数条而发挥之。都分四节：一曰
简长生，二曰贵见性，三曰示回光，四日入理境。
简长生
【原文】今世人贪生之甚，希慕长生，究无长生者，心不真也。
虽极劳生以养形，为形起见，总属私心，不合天心，何能上寿?学人
宜体验吾旨，誓发无上之心，即为无上之身。
百计以养身，即百计以昧心。心昧则性迷，性迷则神役九幽矣。
究之身不过数十年，而神之迷晦，动经千劫。今世祈长生者，不向
本命元辰自发大愿，乃从仙佛乞灵，是舍本而求末矣，究竟于我何
益哉?吾宗所以不言长生者，非不长生，超之也。此无上大道，非区
区延年小术也。
老子所谓长生久视者，虽至世界毁坏，而我犹故存在，即成仙
佛极果之说也。欲成此极果，先要立命。而立命必基于尽性，未有
不能尽性而能立命者也。何谓尽性?即以天良克灭人欲是也。何谓立
命?即修成童真，永不漏泄是也。人欲克绝，无明破尽，方能成就无
漏之童真。既成童真，再用宁静久照之功，始结圣胎，厥后化形飞
升，名为无上极果。幻躯化为乌有，非复肉眼之所能见，所谓上天
之载无声无臭是也。修成童真无漏，名为大德至德，精气神三宝永
远不坏，故能长生。昔彭祖住世八百年，宝掌和尚住世千又十七岁，
皆由其修成童真无漏，故能得此上寿也。不得漏尽，亦绝不能结圣
胎。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又曰：
惟大德必得禄位名寿也。但须知，修道者无复一毫贪生畏死之
心，方得谓之人欲已绝；通身经脉皆成白乳，无复一滴赤色之血，
方得谓之无明已尽，亦曰满足白法。如是方成童真而得长生。此事
谈何容易?学道者必须以至诚心发大志愿，誓成无上极果，虽因求道
致死而不悔惧。有是真因，方获真果。何以故?天良激发，则天机自
然活泼，自身中之水火雷风，善能破除自身中之阴邪浊翳，所谓本
乎天者亲上，则各从其类也。
乃后世中下之士，未明此理，贪执幻躯，爱惜生命，以此有漏
之因，盲修瞎炼，其数不可胜计。昔人云：拔宅飞升，鸡犬皆仙。
岂真有禽兽而能成仙，土木而能飞升者乎?盖为讥诮若辈而言也。若
更以贪纵口体之欲，烹宰生灵，广造恶业，其不堕落恶趣者鲜矣。
然而举世皆然，此兵荒疫疠之劫所以相继不绝也，可不哀哉?
须知求长生者，为欲救自己之生命也。天地间惟生命最平等，
欲救自己之生命，必应具大慈悲心，救护一切众生之生命。所以仁
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亲亲仁民，乃至爱物。有此大慈
悲心，方能于本命元辰中感动天心，天地间祥和之气，悉来萃于我
躬，而成无上之身。所谓天道好还，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乃
知圣人真不吾欺也。
今考诸真君语录，悉符圣训，则宜乎龙门派之盛矣。呜乎，能
达绍老子之道于二千年后者，舍真君吾谁与归!
(附注)语录后载《丘真君传》：真君得王重阳道法，入磻溪穴居，
日乞一食，行一蓑，人谓之蓑先生。昼夜不寐者六年，复隐陇州龙
门山，苦行如磻溪时，前后不食茶果凡十余年。此与孔子食毋求饱，
居毋求安；释尊之树下一宿，日中一食；老君之损之又损，以至无
为；庄叟之食于苟简之田，游于不贷之圃，悉皆符合。克灭人欲破
除无明者盖如是。而世之务求养生者，其不合于大道可知矣。且养
生小术，仅可保持健康，若死生有命，由于宿业，苟非广积阴德，
亦绝不能增益年寿，故神圣仙佛虽皆存养三宝，而主旨并不为延年
计也。《参同契》有“将欲养性延命却期”之句，延命亦系为办道计，
而非即是道也。人有善根福德，苟获闻灸治鬼藏之秘诀，诚亦足以
延寿。释尊称黄老为东方消灾延寿药师琉璃佛，职是故也。惟丹经
所称姹女婴儿，龙虎交媾等等，皆指自身中之阴阳，未闻有以男女
和合双修者，三教经典皆无此义。即考之南宗五祖，亦无双修事实。
双修纵使有益，亦决不能灭除无明人欲，岂能立命
延生哉?予亟望与陈子一讨究其理，而咫尺千里，竟不获面，诚
大憾事也。
贵见性
【原文】吾宗惟贵见性，而水火配其次也。大要以息心凝神为
初机，以性明见空为宝地，以忘识化障为作用，回视龙虎汞铅皆法
相而不可拘执，反此便为外道，非吾徒也。若真能见性，即垂死一
刻，亦能破百千万劫之幽暗，况五官清明，四肢强健时乎?
见空有二义，而实只一理。世间万法皆幻，惟自性为真空妙有，
而现在却未始有我，是为第一义空。悟彻第一义空，则往日之种种
意见，悉皆化为乌有，是为心空及第。心既空也，则自然便能忘诸
讥，化诸障，随时舒转，发大作用。至于龙虎铅汞，水火配合，皆
是门庭装饰，挂羊头，卖狗肉，刍狗万物，颠倒众生之术，说破不
值一文钱，何足挂齿。释尊曰：菩萨心地直。真君直心不欺，竟肯
向人说此直话，此其所以得成无上道也。若谓真能见性，即垂死一
刻，亦能破百千万劫之幽暗，此正孔子早闻可以夕死之说，乃是有
大智慧大魄力之大豪杰，方得有此大彻大悟境界，无尝血性男子，
何能到此田地?故予有俚句云：人有至情方作佛，身无侠骨不成仙；
诗书礼乐春秋易，文字安能做圣贤?
以性明见空为实地，实地二字最为切紧。盖真实见性的人，另
有一种气象，明眼人自能辨得。若世俗有小慧者，浏览既博，满口
禅机，亦能说得天花乱坠，乃一到落实处，终不免为自胸中之成见
所障碍，此便是脚跟未曾点地在，安能发大作用哉?
示回光
【原文】学人但能回光，即可了生死。此光超日月，透三界，
若无此光，天地亦冥顽不灵矣。万物何处发生，此光即元始威音也。
众生轮回者，因此光顺出，作种种妄想，故幻出皮囊，积骸如山，
积血如海。今一句说破，人身两目外皆死物也，一目之中，元精元
炁元神皆在，可不重欤。今学者皆理解，非心解也，皆讥光，非智
光也，此所以轮转人天，漂流六道。若造恶之人，并无光彩，止有
恶气戾气。眼光一落，全体皆阴，堕入丰都矣。千佛出世不通忏悔
者，彼自无光，何能承佛光接引哉?学者现有外光，机在目也。太阳
流珠常欲去人，顺也，逆而内之，金华涵苞矣。有内光，迷而失之，
亦欲牵也。妄想惊其神也，不能片时清净，为有无颠倒耳。
内光者，命光也，佛谓之常寂光。此光顺去则流转生死，逆来
则超脱生死，上达为君子，下达为小人，其机在此。然命光是用，
性光是体。性光亦曰智光，即所谓外光目光也，必收敛其体而后能
发用。故《参同》曰：三光陆沉，温养子珠。《太玄》曰：藏心于渊，
美厥灵根。皆令学者常常回光反照也。
性光与命光，体用一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所以天道下济，
地道上行，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首楞严》曰：
若不识知心目所在，则不能得降伏尘劳。所以降龙伏虎转法轮，皆
须以目光为引导。故《阴符》曰：机在目。而观世音所以为黄婆接
引也。
夫日月者，天地之目也；目也者，吾身之日月也。日月合璧，
五星联珠，于是乎鸿蒙开辟，万物化生，景云甘露，应时而至，四
灵百瑞，辐凑骈臻，天关在手，地轴由心，我直下便唤做耶和华而
创造世界，位天地而育万物矣，大丈夫不当如是耶?真君删却许多葛
藤，直下令学者做世界第一等人物，慈悲愿力，何等伟大，学者奈
何不发大心乎?
入理境
【原文】或问曰：佛说往生西方，莲池中有姓名耶?师曰：不论
姓名，华池即方寸也，莲苞即性光也，身中现有佛国。曰：若是则
净土为乌有矣。师曰：又是实有的，少不得以心造，以心应。学者
急须止念，念止则心定，心定则慧光自生，慧既生矣，还须自涵于
不睹不闻无声无臭之中，久之方返于虚无真境。学人既有入路，即
宜退藏于密，直从念头上洗剥，天理愈明，益见人心之难克，人欲
将尽，反觉天心之杳渺，参之参之。
或问曰：能仁谓之释迦，如何是仁体?师曰：仁者生也，一点生
机，鸟啼花放，山色波光，俱为造化，含之皆为真地，舒之尽是阳
春，一念不生为仁体，念念皆圆为仁用。空则化，圆则通，通则四
维上下虚空，往古来今，不外吾腔子矣，不特地狱饿鬼畜生可悯，
直视夫人亦为雪涕，回视多生眷属，多生怨仇，俱在慈光覆荫之中，
到上始是能仁，方证如来果位。
疑莲池中有姓名，问者可谓痴绝。待真君直接注破，彼又疑净
土为乌有。抑知内圣外王，体用一原，显密权实，互融无碍。若再
问此净土是谁所造，则应之曰：十方三世无量仙佛神圣所共造。虽
云惟心所造，而实无心也，若造之以有心，莲邦即成魔境。然又当
知，造净土者虽无心，修净业者却须有坚决至心，才得往生，否则
居下不求，居上不化，无感无应，都成戏论矣。
虚无真境者，马祖云心月孤悬；圭峰云泯绝无寄；程邵诸子云
心如止水；阳明先生云鉴空衡平。即所谓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乃
如来实相无相，涅椠妙心也。此须久久修炼，方能证得。
近世习静坐者，亦偶尔能得一种与此相似境界。但彼以默照邪
禅，人空想定，成灰断果，证大圆镜。虽复相似，而实有天渊之别。
老子曰：明白四达能无知。是岂不明心性者所可几及哉?
天理愈明，益见人心之难克，正所谓“人心惟危”。而圆教菩萨
所以尚须力断见思二惑也。至于修炼久久，无明人欲销灭将尽，功
行已深，证相似位，反觉天心之杳渺。此时乾阳已革而向上，须用
自试方知真假。故《乾·九四》曰：或跃在渊，乾道乃革。又曰：
或跃在渊，自试也。试之而所证非真，则须发大大慈悲心，回向娑
婆世界，广度六道众生。乘此弘大愿力，方能了解大事。若遂厌离
生死，疾入涅槃，便成自了汉去矣。故孙不二元君有诗云：蓬岛还
须结伴游，只身难上碧岩头；若将枯寂为修炼，弱水盈盈少便舟。
正谓此也。然此绝非男女双修之说，学者切勿误会。堕坑落堑，祸
事非小，慎哉慎哉!
末段论能仁二字之义。在因地即是顿教菩萨，怨亲平等，得佛
知见；在果位则赞化育而参天地，圣人之能事毕矣。此理直须当人
自悟自证，非笔舌口耳所能相授受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