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比我大了整整50岁,老来得子,高兴得放了两大挂鞭炮,摆了10桌宴席,还开了那瓶存放了两年都没舍得喝的五粮液。
3岁时,父亲把我架在脖子上去幼儿园报名,老师问:“您孙子叫什么名字?”父亲哈哈一笑,扯着嗓门高声纠正:“你看我这么年轻哪就有孙子了,这是我儿子!”我站在他身旁,像一棵被大树庇护的小苗,一脸得意。
8岁时,父亲带我去学二胡,从家到少年宫,骑自行车足足要一个小时。于是,父亲决定买一辆摩托车。我妈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能学会吗?再说,也让人放心不下。”父亲握紧拳头,一边展示胳膊上的肌肉一边豪情万丈地说:“穆桂英53岁还挂帅出征呢,我是个大老爷们,小小摩托车还征服不了?”他胳膊上的肌肉松垮垮的,看得我一个劲儿地捂着嘴偷笑。
我10岁时,父亲退休了,他找个人多的街道,摆起了修鞋摊。收费低,活儿做得又好,常常忙得抽不出身吃饭。以前的同事闲逛到他的摊前,不解地调侃:“老黄,退休工资不够花呀?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活。”父亲一边抱着鞋飞针走线,一边笑:“这么年轻就闲着,还不得闲出病来。”看着他沟壑丛生的脸,我感觉有点难为情。
我读高三那年,父亲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搞陪读,还不辞辛苦地把修鞋摊也搬了过来。我上课时,他在家做饭;我放学时,他急匆匆出摊。一天我帮他收摊,一个补鞋的中年妇女说:“你孙子都这么大了呀,那你干吗这么拼命?让你儿子养着就好了。”我站在旁边,脸上火烧火燎的,命令他:“以后不要再摆摊了,家里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他把脸一沉,气呼呼地说:“我还这么年轻,还能多挣点!”说这话时,他68岁,原本挺拔的腰身已经有些佝偻。
大学时,我和父亲难得见上一面,所有的交流都靠一根电话线维系。他总是在电话里说:“想买啥就买啥,别太寒碜,我还年轻,养得起你。”
毕业后,我留在大城市发展,离远方的父母越来越远,连电话都打得少了。偶尔打过去,父亲还是那一套话:“家里一切都好,我这么年轻,能有什么事儿啊?在外面好好干,别瞎操心!”听他这么说,我就真的很少操心,我一直以为他身体健康、没病没灾,直到母亲的电话打过来。
父亲病了,是脑出血。父亲躺在床上,高大的身躯被岁月打磨得像一片瘦小的叶子,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头发白如一团蓬松的棉花。而一周前,他还在电话里对我说:“我还年轻……”
看见我,父亲想要坐起来,并努力张大干瘪的嘴,做好了展示年轻的准备,但最终,只发出极低的声音:“我一直不敢老,怕我老了,你就没有父亲帮,没有父亲疼了,可我还是老了……”
原来,这么些年,父亲一直在用行动和语言激励自己、强迫自己时刻保持年轻状态,好给我挣足够多的钱,给足够多的帮助,给我足够多的爱,也给我足够多的从容与坦然,让我不因有一个年迈的父亲而自卑自怜!
而我,居然根本不懂父亲的良苦用心,竟在他夸耀自己还年轻时,曾生出一丝厌恶与不满。如今,在父亲病床前,看着老如朽木的父亲,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让人流泪的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