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之前热病探源①
曹东义
河北省中医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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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对史前时代热病知识的猜想... 1
甲骨文对于疫和热病的认识... 2
春秋时代的外感热病学说... 3
出土脉经对于热病的论述... 3
皮肤进化与烤火发汗方法... 5
(摘 要)
传染性、感染性疾病的历史是悠久的,中医药防治的历史也很悠久。从蒙昧时代的烤火治病,到形成疾疫、温、火疢的病名认识,再到后来关于病因“祸风”观念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历程,到《素问·热论》用六经辨证热病,已经建立了完整的辨治体系。对于《素问》以前有关史料的研究,使我们可以了解外感热病发展的主要过程。
关键词:热病、温病、
伤寒、医史、疾病史
希波克拉底( Hippocrates,约公元前460-前377)在《古代医学论》中说:“我相信人体内没有什么性质比冷和热难以把握了。[1]”他介绍的42例患者之中,很少提到治疗,只有三例说到了灌肠和坐药,还处在经验积累时期。
那么,中医学在那个时代,对于外感热病是怎样认识的呢?
对史前时代热病知识的猜想外感热病包括了以
发热为主要临床表现的一大类疾病,它们伴随着人类进化的历史已经走过几百万年的时空,而人类对于外感热病的认识也经历了非常久远的过程。追溯古人对于外感热病的认识,从蒙昧的上古到产生语言、形成词汇,再到逐渐认识健康与疾病的不同状态,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万年。由于没有文字记录,被人们称为史前时期,只是传说和所积累经验的口碑流传,后来聪明的古人为了传承文明,发明了“结绳记事”,绳索上大大小小的疙瘩记载下一个个历史事件,大的事件疙瘩也要大得多,小的疙瘩就代表了相对次要的事件。
瘟疫的流行不但会造成部族里大多数成员的患病,甚至会因为一场瘟疫而夺去许多人的生命,其残酷的程度远远超过雷电洪水对人类的伤害,甚至可以超过战争的摧残。因为每一场瘟疫的到来与离去几乎是无迹可寻,是难于认识的,人们最早把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归于鬼神的降灾。人们通过祈祷、祭祀活动希望早日结束瘟疫的流行,也是很自然的。
随着社会的缓慢进步,人们对于新出现的病症就产生了推测,它是否属于瘟疫,是否将要流行,以及王侯是否会患瘟疫,患瘟疫的王公贵族或者重要亲人是否会平安康复等都存有疑问,迫切地希望找到答案。这些疑问,问天天不言,问地地不说,通过巫术占卜预测吉凶就被古人广泛采用了。与其说这是一种迷信活动,还不如说是在迷信外衣掩盖下的求索思考,其中关于疾病的记载,对于疾病分类的认识,就成了最早的医学经验积累的见证。
甲骨文对于疫和热病的认识最早可信的对外感疾病的认识,只能远溯到文字记载的初期,河南安阳殷墟甲骨文的大量出土,使我们能够看到3、4千年之前古人的认识。殷商甲骨文之中对于疾病的记载,多是很笼统的描述,比如“疾身”、“疾首”、“疾腹”、“疾目”、“疾齿”等等,很少提到内在脏腑的疾病。即使这很笼统的描述,也不是零散、偶见的记载,已经成为了体系,甚至可以说已经构成了“殷商医学体系”。甲骨文对于传染病的记载多写作“役”,或者叫做“疾役”,已经发现的就有十几处以上。其中不仅有“疾疫”的描述,而且有“御疫”的记载,用祭祀的方法消灾除疫是一项重要的活动。
由于许多人同时发病,像一场上天降下的灾难,所以古人早就对于瘟疫有了认识。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疫,民皆疾也”。罗振玉《殷墟书契后编》下册,第三十七片之五还有这样的卜辞:“杞侯热,弗其祸凡(风)有疾?”说明古人不仅认识到了热病,而且已经把热病的原因推演到是由于“祸风”所引发。“祸风”一词在甲骨文之中反复出现,已经是很普遍的认识。“祸风”就是后世的“
伤风”,属于外感风邪引起的疾病,所以“祸风”与“有疾”经常出现在同一条卜辞之中。由此可见,《素问》《灵枢》认为“风为百病之长”,其学术渊源是与古人的认识有着继承关系的。
张仲景说:“夫人禀五常,因风气而生长,风气虽能生万物,亦能害万物,如水能浮舟,亦能覆舟。”张仲景的这种认识,也源于古人的有关学说。他进一步发展和完善了外感病的发病学说。他说:“若五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客气邪风,中人多死,千般疢难,不越三条:一者,经络受邪入脏腑,为内所因也;二者,四肢九窍,血脉相传,壅塞不通,为外皮肤所中也;三者,房室、金刃、虫兽所伤。以此详之,病由都尽。”张仲景在前人认识的基础上,把外因与内因结合起来考虑,尤其突出了内因在发病过程中的作用,即使是外邪入里,也是“为内所因”。“不遗形体有衰,病则无由入其腠理。”此与《素问》“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完全一致。
温少峰、袁庭栋所著《殷墟卜辞研究——科学技术篇》认为:“‘祸风有疾’即重
感冒之事,据《殷墟卜辞综类》所搜集的卜辞材料,记‘祸风有疾’而系时者,仅此四例。四例系时均在一月、十二月。盖冬季天寒,风雪侵人,最易伤风感冒也[2]。”因此说,在殷商时代,古人已经把外感风寒作为疾病的诱因,并且已经把“杞侯热”与“祸风有疾”联系在了一起。《素问·热论》所说“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的认识,也与殷商时期古人的认识有关。中医外感热病学说的起源的历史是十分久远的。
春秋时代的外感热病学说《左传·昭公元年》记载,公元前541年秦国的医和在论述疾病的时候,就提到“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徴为五声。yin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yin寒疾,阳yin热疾,风yin末疾,雨yin腹疾,晦yin惑疾,明yin心疾。”五声、五色、五味的提法也见于老子的《道德经》,虽然不是五行学说指导下对万物的划分,也许这种以“五”为单位的归类方法,会对五行学说的起源与形成具有重要影响。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几乎所有的数字都包含着“整体观念”,比如“一”代表着整体,也可以是太极、道、混沌的化身,代表整个自然界。“二”代表天与地、阴和阳,代表着对立面的统一与依存,世界无非是由天地阴阳所组成的。“三”代表多数,代表对立面中间的调和与裁决,所以古人说“叁者参也”;又说天地人是宇宙的三宝,万物皆由天地人所产生、创造,《老子》说“三生万物”。“四”代表四季、四方,也是整个天地时空。“五”代表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也代表人们日常使用的万物“五才”。“六”指六合,上下前后左右是一个整体。“七”代表七耀,即五大行星加日月,人体的七窍也代表整体的五官。“八”代表八方,四正四隅是一个整体。“九”代表九州、九河、九派,指的都是整个中国。“十”是全面、整个、十足、百分之百,因此有十全十美之说。因此,除了三心二意、七上八下等两个数字连用比较表示不定之外,每一个数字都包含着整体观,就是三心二意、七上八下之中的单个数也有整体的含义。这些议论离题远了些,却并不是完全无关的。
医和而对疾病进行归纳,按六气太过划分为六类,也就是“yin生六疾”,这是现存最早按病因对疾病分类的方法,既突破了殷商甲骨文按发病部位命名疾病的原始医学记录,也与《周礼·医师》把治病的医生分成疾医、食医、疡医、兽医的医学分科方法不同。古人认为,自然界的“六气”是人体生理活动所依赖的基本物质,不能缺少,也不能太过,太过了就属于致病的邪气,就叫做“六yin”,yin就是过盛。“阴yin寒疾,阳yin热疾”,阴气太盛产生的寒性疾病,与阳气太过产生的热性疾病的划分,说明在春秋时期的医和时代,已经有了热性疾病的概念,有利于热病学说的创立与成熟。只是与《素问·热论》关于热病的成因不同,没《素问》说:“冬伤于寒,春必病温”,“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
《史记·扁
鹊仓公列传》记载,仓公在公元前176年回答汉文帝的诏问时,提供的原始病例记录《诊籍》中,就记载了一例完整的外感热病的病例:齐中御府长信患病,是由于在冬季落入水中,感寒而病“身热如炎”,病名确定为“热病气”。仓公根据古《脉法》“热病阴阳交者死”的理论进行判断,长信的热病不属于“阴阳交”,是可以治愈的热病。他通过使用汤液火剂,服药后使病人出汗的“发汗”方法,驱逐了病人身体里的热气,使病人体温恢复正常,三剂而愈。这说明在汉代初年,中医的外感热病学说,不仅理论上已经比较成熟,而且具有了比较成熟的治疗方法,已经远离了巫祝祛邪的原始方法。
出土脉经对于热病的论述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下葬于公元前168年的早期医学著作《足臂十一脉灸经》和《阴阳十一脉灸经》。通过比较研究,学术界一致认为这是比《素问》《灵枢》成书更早的古医籍,其理论更古朴、原始[3]。书中记载了不少外感热病的证候,分散记载于手足三阴三阳的经脉之中,没有单独形成外感热病辨证的理论体系,其治疗措施,多为“灸某某脉”。《足臂十一脉灸经》足太阳脉的病证脊痛、项痛、颜寒、
鼻衄;足少阳脉的
胁痛、
耳聋;足阳明脉的鼻衄、数热汗出、大腿肌肉消瘦;足少阴病的足热、烦心、数渴、牧牧嗜卧;足太阴脉的
腹痛、腹胀、不嗜食、善噫;足厥阴脉的嗜饮、跗肿等都与外感热病的证候有关,也与后世的六经辨证内容有关。手三阴三阳经的证候很少,这一特点影响到后世的六经辨证,人们只是用“足经长手经短,足经可以概括手经”来解释,而不了解这种学术特征继承自前面的时代。
在足厥阴脉之后,还有一段论述死症的文字,与外感热病也应当有关。其中提到:“皆有此五病者,又烦心,死。三阴之病乱,不过十日死。循脉如三
人参舂,不过三日死。脉绝如食顷,不过三日死。烦心,又腹胀,死。不得卧,又烦心,死。溏泻恒出,死。三阴病杂以阳病,可治。阳病背如流汤,死。阳病折骨绝筋而无阴病,不死。”这些死症证候,不出现在外感热病过程之中的时候,有死亡的危险;如果继发于外感热病过程之中,就会更加危险。“阳病”应当是热病,背部因为发热而大汗出,而且像流汤一样,必然会大汗
亡阳,或者
亡阴,所以是死证。汤者,热水也。热病忌大汗,这一观点在张仲景的《伤寒论》里仍然有记载,即使是表证阶段,发汗退热,汗出也要“不可如水流漓”,否则“病必不除”。
《阴阳十一脉灸经》所记载的证候更为丰富,足巨(太)阳脉补充了疟、
痔;足少阳补充了振寒、汗出、疟;足阳明补充了洒洒恶寒、恶人与火、易惊悸、发狂、厥逆、鼻衄等与外感热病有关的证候,而且肩脉之中补充了咽痛、候痹;耳脉之中补充了耳痛目痛、嗌肿耳聋;齿脉之中补充了齿痛、目黄、口干等与外感热病有关的证候。还说“大(太)阴脉,是胃脉也”,它不正常就会产生向上走心的病,使人腹胀、善噫,食欲呕,得到大便与排气就可舒缓。与《足臂十一脉灸经》不同,《阴阳十一脉灸经》不是在足厥阴脉下列死证,而是在足太阴脉下列了几个死证:“心烦,死。
心痛与腹胀,死。不能食,不能卧,强吹(欠),三者同则死。溏泻,死。水与闭同则死[4]”。在足厥阴脉下补出了咽干、热中;足少阴脉下补出喝喝而喘、目
盲无所见、
心悸、咳则有血、咽干咽痛、瘅、
咳嗽上气等与外感热病有关的证候。臂巨阴脉的
胸痛、脘痛、心痛;臂少阴脉的心痛、咽渴欲饮等证候,也比《足臂十一脉灸经》的证候丰富得多。
湖北江陵张家山汉墓出土的《脉书》,下葬年代和书籍内容与马王堆汉墓医书十分接近,而且保存更为完好,外感热病的内容也更丰富,有着重要的借鉴价值。
张家山《脉书》的内容可分为三大部分,前面的内容相当于殷商甲骨文对于疾病的认识,对疾病在身体的不同部位的证候和相应的疾病名称进行了介绍,似一篇“疾病总论”;中间的内容相当于马王堆出土的《足臂十一脉灸经》;后面的内容相当于马王堆帛书《脉法》和《阴阳脉死候》。在《脉书》的“疾病总论”部分,描述了外感热病的证候,称其为“火疢”,而不叫热病。《脉书》说:疾病“在身,炙痛以行身,为火疢。火疢,赤气也。”赤气就是火热之气。许慎《说文解字》云:“疢,热疾”。《脉书》还说:“头身痛,汗不出而渴,为温。身寒热,渴,四节痛,为疟。”因此可以看出,名为“火疢”的热病,其突出的证候是全身的发热而且疼痛。温病则在这个基础上,再加上不出汗而且口渴。张仲景《伤寒论》对于温病和伤寒的认识,也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疟病,是外感热病的一个特殊类型。《脉书》少阳脉的“其所产病”有“为十二病,及温” [5]。
出土的古灸经,其对于外感热病虽然没有专篇论,也未见到“六经辨证”的记载,但是,其把热病与杂病的证候,都在经脉病证之中论述,已经为《素问·热论》用六经辨证外感热病,奠立了基础。
古灸经对于外感病证候的治疗措施,都是“灸某某脉”。笔者认为,“灸某某脉”的前身,应当来源于古人的烤火发汗治热病。
皮肤进化与烤火发汗方法“烤火发汗”治疗热病的起源,应当十分久远,甚至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追溯到古人开始用火的时候;或者可以追溯到古猿变成人的“由毛虫变裸虫”的进化过程。因为人类与其他的动物有别,身体毛发很少,被称为“裸虫”,这是漫长进化的结果。
在猿人时期,其皮肤的角化层较厚,全身密布着保暖的密毛,而汗腺远不如现代人发达。严健民《中国医学起源新论》认为,随着猿人的直立行走,用手劳动的日渐增多,要求身体的肌肉、血液循环和皮肤汗腺等器官,产生相应的变化。笔者认为,烈日炎炎的时候,古人也必须为食物而奔忙,他们扑杀的动物几乎都比人类善于奔跑,为了获取食物,古人经常奔跑。出汗散热成为必须的、保持健康的保证;而寒冷的时候,人类又不能冬眠,也必须为生存而奔波。聪明的古人学会了穴居、烤火、穿兽皮树叶,靠密毛厚皮保暖似乎已经不太必要。“用进废退”的结果,使人的皮肤变薄,浓密的粗毛大部分退化,而与体温调节有关的汗腺、皮脂腺却发达起来了。吴汝康《人类发展史》说:“一个人有二百到五百余万条汗腺,这是任何猿、猴所不及的”。
皮肤与汗腺的进化,是人类由相对变温的古猿,变成相对恒温的新人的必要条件,也是中医汗法起源、用发汗方法治疗外感热病的基础。也就是说,没有古人皮肤与汗腺的进化,发汗治病是不可能的。
传染性和感染性疾病,是古人经常会患的疾病。这些疾病开始的时候,都可以有程度不同的怕冷恶寒、身体发热的现象。恶寒轻微的时候,也许不会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但是当严重恶寒怕冷,或者出现寒战的时候,病人必然会蜷缩成一团,有衣物就要加厚衣物,有火源必然会靠近火源,以减轻恶寒的痛苦。在烤火减轻恶寒痛苦的时候,有的人就会皮肤出汗,而汗出之后发热就会消退,身体自然轻松舒适。即所谓“体若燔炭,汗出而散。”这种现象积累多了之后,就形成了经验,进一步可以口耳相传,长期流传下来。
因此我们认为,用烤火来发汗的方法,可以出现在旧石器时代的早期,而服汤药的发汗方法,只能出现在陶器和青铜器出现之后,甚至必须在人们普遍用器皿烹煮食物、将熬汤作为日常饮食之后,才会发明汤液治病、药物发汗。我们不可想象在还没有陶器的时代,人们已经发明了汤液治病。人们把用汤液治病的发明权,判给了“以饮食要汤”的伊尹,称商朝的宰相伊尹著成了《汤液经法》,发明了汤药,这是很合乎历史情节的推理。
在华佗的有关论述和张仲景的《伤寒论》里,火灸发汗的做法还可以见到,由于烤火或者火灸发汗不易掌握,容易造成过度发汗,形成继发的“变证”、“坏病”,也由于有了服用汤药发汗的成熟方法,所以,张仲景把这种治疗方法称为“火逆”、“火邪”。
参考文献
[1]. 赵洪钧、武鹏翻译《希波克拉底文集》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合肥、1990年10月第一版、10
[2]. 温少峰、袁庭栋著 《殷墟卜辞研究——科学技术篇》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成都、1983年12月第一版、322-324
[3].中医研究院医史文献研究室、马王堆帛书四种古医学佚书简介、从三种古经脉文献看经络学说的形成与发展、见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编《五十二病方》、文物出版社、北京、1979年11月第一版、131-178
[4].周一谋、萧佐
桃主编 《马王堆医书考注》、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天津、1988年7月第一版、33
[5]. 江凌张家山汉简整理小组 “江凌张家山汉简《脉书》释文”、见高大伦著 张家山汉简《引书》研究、巴蜀书社、成都、1995年5月第一版、187
① 本文是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课题04-05JP07:“外感热病诊治规律研究”报告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