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正好在医院完成临床实习。因为我是上海
第二军医大学的学员,当时军队院校毕业分配比地方院校早,在1967年底就分配下去了,我到东海舰队大别山舰当了海军军医。因为水兵都很健康,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做了三年就复了员。那时政策是“哪儿来哪儿去”,我是金华二中保送进的军医大学,就得回到金华去。到金华行署报到,又正好遇到毛主席“6.26”指示,在动员医生下乡,于是说我来得不是时候,不能分配到医院工作,否则他们工作难做。我被安排去一座深山水库工地为两千名民工做保健医生。后来又进一个在农村的工厂做厂医。听天由命吧,“文革”是不容许有个人理想的,随遇而安。但想做一个好医生的愿望始终策励着自己,山区是缺医少药,为了弥补,这时候我就自学了中医。
学中医有一句话,叫做“秀才学医,笼中抓鸡”。学了西医,只要不被西医概念套住,自学起中医来,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我用中西二法为贫苦的农民、工人治疗,效果十分好。一时声誉
鹊起。但即便如此,仍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跳出泥潭之地。1976年“文革”结束,也没有此种奢望。1978年初忽然传来消息,国家要组织考试,恢复研究生制度。周围的人无不说,我考研究生肯定没有问题。但我说不行。因为研究生一定要考英语,可我中学大学学的都是俄语,如何考得上?不过,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不甘心。跃跃然欲试。3月份招生目录发到行署,我就去查了一下。一查后知:西医专业统统要考英语,没有希望。中医专业,北京中医研究院有两个班:纯中医班不需考外语;中西医结合班中的医学史专业,可以选考英语、日语、俄语。从这个角度,我可以有两个选择了。怎么办呢?由上天决定吧。我就抓阄。第一次抓出的是医学史。我暗忖,我对医学史一窍不通,怎么考?抓三取二,再抓!然而,第二阄又是医学史!我当时想,这就是天意了。就报了医学史专业。考试科目下来,除政治、俄语,另外考的是中西医临床、《
黄帝内经》。《内经》从未见过。设法到二军大图书馆去借,只借到一半:《唐王冰次注素问》全是文言,幸而我语文基础好。可是《内经》的另一半《灵枢》找不到。俄语考试可以查辞典,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去记单词,就放一边不管它了;考政治不怕,我的背功很好;中西医临床烂熟于心,也毋庸担心。准备考试就主攻《素问》。离考试日期只有两个月,在工厂亦无脱产复习一说。只能这样分配时间。
5月考试,居然中了!但要复试。8月上京面试,口试并笔试医学史。从一位浙江中医学院毕业的朋友那里借到一本只有20页的医学史讲义。在北京还
感冒发高烧。笔试那天得到特许,考试中间可以在自来水龙头前洗把脸。最后复试也通过了!那是“文革”十年之后第一届研究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考状元还难。
在中医研究院做研究生的第一年,我开始在学术刊物如《哲学研究》、《社会科学战线》等上发表论文;以后又在《中国社会科学》、《中华医史杂志》和各种中医药杂志及日本针灸杂志《医道之日本》上陆续发表文章。其中不少是探讨中医理论本质的,引起中医界注意。于是中医研究院早早通知我:毕业留在本院工作。但真到了毕业前夕,却听说上海第一医学院派人事处干部到卫生部,要求将我分配到上医却被中研院拒绝。想想三年在北京啃窝窝头的日子,实在怀念上海的大米饭,更何况父母又居住在上海?于是我给领导写了长长的一封信,申请回上医工作。
那天我骑车去北京市高教局领分配通知书回来,见到黑板上有留言说,晚上务必去与何祚榕见面,有要事。我去了一看,有三个人在等我。一是大名鼎鼎的哲学家庞朴,一是刚刚平反并被任命为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的谢韬和《中国社会科学》副主编何祚榕。庞朴那时刚从剑桥访问回来,李约瑟和鲁桂珍希望他物色一个人到剑桥帮忙,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说:“那太了不起了,是我莫大荣耀,我当然愿意。李约瑟这么个世界顶级人物,能要我去吗?我连英语都不会,只识得26个字母!”我又说,“我已买好车票,明天回上海了。”庞朴说:“你回去把简历和那些论文副本寄我,我会转寄到剑桥。英语问题也由李约瑟考虑决定,你自己做好准备就行了。”
辞别出来,我心里又兴奋又沉重。兴奋的是,出国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这回有希望了;沉重的是,心里一直埋怨那个亲苏的时代,硬生
生地要我们大部分学生学俄语。现在机会来了,但又如何应对这陌生的语言环境呢?如何完成李约瑟的委托呢?三位老前辈实际上是代表李约瑟intervi ew我的。他们推荐了我,我也得对得起他们。于是我计议翻译一本书,提高英文水平。这就是后来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世界医学五千年史》(1985),把我的眼睛都弄坏了——老花了。
到上医报到,任命为医学史教研室主任,我的任务是筹建起一个教研室,写出讲义,尽快开课。我迅速把简历和论文副本寄到庞朴教授那里。未出半月,庞朴写信给我,说李约瑟打电报来了:“这个人我们要。”不久又收到鲁桂珍的信,正式告知我,并说他们目前还没有足够的钱;他们也还忙着写火药卷,要我等着,同时做些必要准备。这正好为我留出了时间:上班办教研室;下班做翻译。我前后物色、收罗了7个人,送其中两人出去进修;要到了5间办公室,其中3间做图书资料室),同时自编讲义三大册,50万字,先给卫生干部进修班开了课。一切紧凑而有条不紊,效率相当高。
1984年在北京我终于与李约瑟、鲁桂珍见了面;1985年底便到了剑桥,一直到现在。李约瑟选我的原因,是因为我中西医兼通;哲学和历史并修。巴斯德说过:机遇只留给那些有准备的头脑。私下窃想,我也算上一个了吧?
(本文作者为李约瑟博士《中国科技史》中医卷合作者,有散文集《剑河凝思》。)
来源:人民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