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瑞正在为他收藏的匾擦拭
曾作多年
菜板的清道光年间“诗史”匾
花叶绕框的“耕读传家”匾
1929年蒋中正褒扬捐资兴学的“德并鸿光”匾
这个重庆老中医在
李子坝搞了三个博物馆,有展中医文化的,有展线装书的,还有一个专门拿来展匾额
两周前打刘光瑞的手机,他说他正在非洲,我还以为他在非洲游山玩水。近日在李子坝公园内巴渝名匾文化艺术博物馆一聚,才晓得他这次医到非洲去了。作为重庆民间医药博物馆馆长、重庆中医少林堂堂主、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针灸·刘氏刺熨疗法”传人,应西非贝宁共和国中国文化中心邀请,刘光瑞在贝宁两周之内,举办多场中国传统养生报告会并现场演示、义诊。
在贝宁国家电视台的采访镜头中,这位来自东方的“白人”医生一手古老的中医绝活,像当地土生宗教伏都教的仪式一样劲爆。
我注意到他最先开办医药博物馆的
枇杷山正街101号,那座被街坊称为“神仙洞”的楼宅门檐,蛛丝飘飘,显然馆主已无暇扫尘,因为更大的场面,他折腾的中医药博物馆、线装书博物馆和匾额博物馆,三“馆”齐下,已在李子坝抗战遗址公园内的山水之间一字儿摆开。
匾额
多年前,我在铜梁龙灯节上看到铜梁博物馆号称“中华第一匾廊”展出的300多块匾额,那叫一个震撼;现在,走进李子坝刘光瑞的这个匾额馆,从明清一直到民国的3000多块匾,铺天盖地,峰回路转,令人眼花缭乱,完全看傻了,打闷了,不禁想到铜梁“中华第一匾廊”,刘光瑞这不是诚心踢馆吗?
“我为重庆崽儿争了光!出了气的哟!成都来的几个朋友看了我的匾,看傻了,服气了,就说,光瑞,没想到你娃闷声不响做得恁个精彩,我们二天再也不敢说你们重庆没文化了!”
“二天”也是馆里面的一块匾,是当时一个患者送给一个好医生的谢礼,有谢医生让他重见天日之意。当时的匾,大都是“二天”这么用的:但凡婚丧
嫁娶、升官发财、金榜高中、吉屋落成、祝寿庆生、建庙修祠、歌功颂德,捧场的人,就选一块上好木头,找一个写字高手、择几句金玉良言、托一个能工巧匠,打一块沉甸甸亮滑滑的匾,敲锣打鼓,披红挂绿,送去挂在人家门额上,这是很拿得出手的礼性,而当时,家家户户,多的是那么大的门额来配这么大的匾。
刘光瑞馆里面最大的匾比一块小学的黑板还大,有的还是一块整木头。跟官家的博物馆相比,他的陈列环境和展出方式寒碜而造孽,有密密麻麻挂着的,还有放在拉盒里,拉开一块,才能看到下一块,这都是为了节约生存空间。
有些匾已漆层脱落,髹漆时铺在漆层下用于加固的绸或麻,就露了出来,白生生的,像时间老人的丝丝华发。刘光瑞说:“看到这些匾上的字,我就觉得完全是在跟古人对话。”在雅安与宜宾之间一座临江乡场上,他曾找到一块“菜板匾”。“那天场上有人做生,大摆流水席,我路过,一眼瞄去,发现大师傅案板上的菜板比常见的大得多,走拢一看,上面居然刻着两个大字“诗史”,虽然油渍渍的,遭菜刀砍得麻杂杂的,但原来肯定是块上好的匾,并且用的是块整木料。”
这块匾,是清道光年间河北大名府“望杜君”的“众亲友”托四川全省学院提督、翰林院山东道监察御史吴杰题写。“望杜君”当时在四川当官,大家认为他“才识超群,德业迈众,建修则不亚草堂词赋,亦堪拟诗史”。
还有一块“猪圈匾”,是刘光瑞从宜宾李庄一户农家猪圈里抢救出来的残匾,只剩“巡礼”二字。匾的后头甚至钉有门栓。“当时是去那个农家搜医书,听到一旁的猪圈里,几头小猪儿在拱圈,很可爱。我就走过去伸手逗小猪,无意中碰到猪圈挡板,感觉板上有字,搜匾多年,我一谙,这可能就是块匾,果然是”。可惜的是,农家按到猪圈门的高度,把它锯短了,还在后面钉了一个猪圈门的门栓。
还有一批名人匾,阵容豪华:有明末清初的大书家、大名士
傅山、清代大书家何绍基、北洋大臣李鸿章,还有民国18年(1929),一位名叫曾庆培老先生捐资兴学,获得二等嘉禾章,在这块落款为“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题”的匾上,刻着“德并鸿光”。
这批名人匾的来源,包含着一个伤感和戏剧性的故事。本来是生活在上海的一位日本人收藏的,他热爱中国近代史,就收藏了一批中国近代名人匾;他喜欢中国,就娶了一个中国女孩。不幸的是,后来,女孩病逝了,他心灰意冷,带着这批名人匾回国时,被上海海关卡下来了。匾曾经属于民俗品,不算文物,但现在国家海关已将其列入文物了。
他只好把这批匾卖了才能回国,扬言除了上海,中国其他地方的人都可以买,最好是落在一个真正的藏家手里。这批匾先落到一个湖北人手里,又落到一个阆中文物商手中,最后重庆璧山一个刘姓老板打算拿下,定金都交了,“但货运来时,他又吃不准真假,就叫我去看一下,我一去,看他犹豫不决,我就全要了。后来看到一家杂志对我的专访,那个日本人才放心了,他的30多块收藏,就在我这里安生了,我这是帮国家捡了一个漏”。
办馆
刘光瑞一路捡了3000多个漏,就办个馆把这些孤魂野鬼式的漏收在一起,给它们一个新家。历来破“四旧”,最先烧的,可能就是匾,因为上面的文字太封建太危险;从前要砸一家地主绅粮,必先砸其匾,因为砸匾效果立见。现在馆里收留的每一块匾的后面,都有一个沦陷的故乡和毁灭的家园,而它们当初挂在一个个门额上时,往往伴随着喜庆的鞭炮、鼓乐、年节和宴饮。
在雅安农村收到一块匾,上面刷金大字上的金粉都快刮完了,一问,才晓得这是当地民间一种风俗单方,家有小儿夜哭,把匾上面的金粉刮下来兑水一喝,就不哭了。当年雅安多少乡下孩子就这样吸着匾“粉”长大。
新加坡一位诗人曾在重师教授黄中模先生的带领下,来馆看匾。他说新加坡有个妈祖庙,里面只有两块光绪年间的匾,但就为这两块匾,当地学者写了几百篇文章来研究,新加坡政府又出钱印了两本书。他说:你们重庆这个馆的匾,让我大吃一惊,你们有三千块啊!完全是匾文化的海洋!
刘光瑞的匾有100多块租借给湖广会馆展出。湖广会馆的导游小姐曾转达杨森后人的谢意。有一块杨森题字的匾,是1996年在大足安居河边收到的,“我看到洗衣服的大嫂垫了块板子,不像是一般的搓衣板。远看还以为是块石板,走近一看是块木板,上面的漆和金都磨脱了,唯独刻的字还在。”由于字的刻痕凹凸有致,搓起衣服来,相当顺手。杨森后人感谢收藏者保留了祖先的墨迹。
据刘光瑞调查,全国拥有300块匾以上的藏家,不足20家;拥有500块以上的,不足10家;拥有3000块以上的,包括刘光瑞自己这一家,不足3家。虽然国家文物局、文化部等七大部委联名发文要求各地在民政、财政和规划方面,促进民办博物馆的发展,但到现在,私人博物馆成都已达300家,比北京的100家还多,而重庆包括刘光瑞的两家在内,只有10家。
传家
今年56岁的刘光瑞无奈而着急,每周四上午坚持坐堂行医,“我是靠摸手杆,还有搞一些科研项目找的钱来运作我的馆的。我父亲当年给我说,人不要只看钱,要心存善意,为国家做点善事”。所以20多年刘氏父子走街串巷,行医看病,看到线装书和古匾就收,金银玉瓷,他们不收,因为收金银玉瓷,利欲太重,可能就助长了盗墓之风。“我们不是收藏财富,是收藏一个地方的文化记忆和曾经活灵活现的灵魂。”
匾额馆的3000多块匾,只有几块重复,那就是“耕读传家”和“忠厚传家”。刘光瑞说,“我在李子坝自费筹建的这个馆,由于在规划方面,审批面积与实际需要之间的矛盾,建了10年也没建好,到现在都不能正式开馆接待观众,我很着急。我没有错,你们可以误读我的形象,但不要误读我做的事情。这些东西,你们没有去关心它,我做了,所以请给我一条生路。”
其实刘光瑞做的,只是通过诗书和匾额,把“耕读传家”、“诗礼传家”、“清白传家”、“忠厚传家”这些曾经是我们这个民族安身立命像家常菜一样的理念,传到万户千家,而不是“李刚”和“表哥”式的传家。虽然近100年来,每一个挂着各种“传家”匾额后面的家,都饱经沧桑,历尽劫波,来不及把“耕读”、“诗礼”、“清白”和“忠厚”完好地传到今天,这就更需要我们把这些东西捡起来,传下去。
记者:马拉
来源:重庆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