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红博士访谈之一
丁丁:刘先生,你对中医有着坚定的信念和深挚的感情,这一点使我很感动。你曾经讲过,正是对中医的这种坚定的信念和深挚的感情,造就了你对中医有一种责无旁贷的使命,“以为中医兴亡,匹夫有责”。你还说过,你的这样一种认识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能不能给大家谈一谈你的想法?
刘力红(以下简称刘):好的。我就从我参加的一个中医研讨会说起。在那次研讨会上,我作了个“略说中医的学习与研究”的报告,报告之后,一位与会的博士找我交谈,一方面对我在这样的年代里还能用如此大的热情来研究经典、宣扬经典表示赞叹,另一方面,则是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据说在他们一帮中医博士里,已经绝少有人看经典,如果哪一位博士的案头放上一部《
黄帝内经》,那绝对是要被笑话的。博士的案头都是什么书呢?都是分子生物学一类的现代书。
博士这个群体,无疑是个高层次的群体。在他们身上肩负着中医现代化的使命,所以,读些现代的书是理所当然的。但为什么不愿读中医书尤其不读经典的书呢?我想答案只能有一个,就是在他们的心目中,中医只不过如此,经典只不过如此,难道还有什么更多的看头吗?我想与上述许多问题相比,这个问题显得尤其严重。大家知道,博士这个群体,将很快、很自然地要成为中医这个行当的决策者、领路人,等到这个群体真正当政的时候,中医会成一个什么样子呢?这是不难想象的。
所以,这样一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出来,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医,我们现在认识的这个中医,究竟代不代表真正的中医?我们现在在各类中医医疗机构看到的这些医生的水平,究竟能不能代表中医的真正水平?中医的真正水平在哪里?中医的制高点在哪里?在现代,还是在古代?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会形成对中医截然不同的认识。如果真正的中医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那我们值不值得花很多时间来学习她?值不值得花毕生的精力去钻研她、实践她?我想首先我不会的!何必陷在这个死胡同里呢?花去许多精力还只能做个配角。所以,我提出“如何正确认识”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希望大家不要被当今的这个局面所迷惑,从而丧失掉对中医的信心。
近十年里,中医界提得很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医理论滞后于临床的问题。对于任何一门科学而言,都是理论走在前面,实际运用慢慢跟上来。有关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详细谈。这几十年来,中医的局面为什么没有办法突破?临床疗效为什么老是上不去?遇到高热降不下来,最后还得上
青霉素。为什么呢?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局面呢?中医的理论已经形成两千余年,在这期间,没有大的突破、大的变化,会不会是因为理论的落后已经不能为临床提供更多、更有效的指导了呢?中医理论滞后于临床的问题便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
大家可以思考,今天我们的临床落后,我们治病的水平上不去,是不是因为理论落后造成的?我的看法完全不是这样。恰恰相反,理论不但没有落后,在很多领域还大大地超前。这与其他传统学问有类似的地方。近代著名学者梁漱溟先生提出:中国传统文化,如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家文化,皆系人类文化之早熟品。我想中医的情况大抵亦如此,正因为其早熟,而且早熟的跨度太大,乃至现代她仍不落后,甚至还超前。所以,在中医这个体系里,完全不存在理论落后于临床的问题。你认为理论落后于临床,你认为理论在你那里不能指导临床,那我就要问你:你真正弄通中医理论没有?对于中医的理论,对于《内经》的理论,你把握了多少?有十成把握了没有?如果不到十成,二三成呢?如果连二三成都不到,有的甚至搞了一辈子中医最后竟然还分不清阴阳,那你怎能说理论落后于临床?现在的人把中医理论看得太简单了、太朴素了。因为太朴素,就有点像山里的农民。其实,朴素有什么不好呢?朴素才是最高的境界,因为返璞才能归真!如果你还没有真正认识中医的理论或者最多只是一种相似的认识,你怎么能说中医理论是超前还是落后呢?
上述这个问题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没有认识好,那导致中医今天这样一个局面的症结就不容易抓到。我们今天看到的临床水平比较低下的状况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果错误地把这个原因归结到理论的落后,而去寻找理论方面的原因,那我们可能就会形成真正的倒退,真正的落后!
记得本科毕业后,我在附院搞临床。一次,接治一位女性
肺炎患者,患者年龄60岁,入院体温39.5℃,WBC近两万,中性98%,右肺大片阴影,按照西医的看法,这是一例重症肺炎患者。老年人患重症肺炎是很容易出危险的。但是,当初的我,初生牛犊不畏虎,总想试试中医的疗效,所以,选择了中医治疗。经过辨证,属于肺热所致,遂投清肺之剂。不料服药之后,不久即泻,始则药后2小时泻,后渐至药后十余分钟即泻。所泻皆似药水,入院三天体温丝毫未降,其他症状亦无缓解。按照院规,次日再不退烧,就必须上西药。此时的我,心情比病人还要着急。遂匆匆赶到师父处求教,师父听完介绍后,说这是太阴阳明标本同病,阳明热而太阴寒,阳明热需清,然清药太阴不受,故服之而泻利。此病宜太阴阳明分途而治,方不至互相牵扯。内服仍守前方以清阳明,外则以理中汤加
砂仁,研末调酒加热外敷神阙以温太阴。我赶紧如法炮制,当晚近9时敷上,约过1小时,继服上药,服后竟未再泻。次日晨查房,体温降至正常,一夜之间,他症亦顿减。此病始终未用一粒西药,周余时间肺部炎症即全部吸收而出院。
此例病人给我的影响极深,使我于长长的十多年中,在遇到临床疗效不如意的时候,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中医的问题,是理论的问题。所以,对于理论是否滞后于临床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好好地去思考。这个问题解决了,对于理论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信受奉行。在遇到障碍的时候,我们会在自身的领悟上找问题,而不会去归咎于理论。当然,如果问题真正出在理论上,确实是理论滞后了,我们亦不应死抱住这个理论。但是,根据我的经历和观察,大多数情况下,问题并不出在理论上,而是出在我们的认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