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世界上的医生仿佛都变成了书法高手。但咱们祖传的草书跟处方上的字根本就不是一码事。草书是健康的,而那些医生们的字,却因为不讲规矩,随心所欲地写来,难免缺胳膊少腿或者脏器挪位,实际上等于是患了严重疾病的字
“生病的字大都在医院里。”熟视无睹了许多年,我在不久前看病时,忽然想到这一点。
在医生的眼里,世间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可能生病的,但他们未必认为汉字也会生病。当然,我说的是现在的医生。我相信,在很久以前,我们的老中医们都知道汉字是健康的,那时候,他们使用的是毛笔。我小时候认识一位这样的老先生,他那时已到耄耋之年了,但对病人很细心,细心地望闻问切,然后细心地在裁好的纸上写下灵秀的小楷。那样的字,点横撇捺,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看着就让人心里舒服,仿佛还没有服药,你体内紊乱的东西已差不多被整理好了似的。
处方上的字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呢?难道是从老中医的儿子开始的?我记得老中医去世后,他的儿子也习医,但他改用蘸水笔在镇卫生室为人开药方,开的药也不仅限于中药了,字迹也潦草起来。后来,他到了县医院,我父母领着我去找他看过两次病。他用圆珠笔开处方,而且已是名医了。人是名医,字,大概也算成名字了吧,因为他开的处方上的字潇潇洒洒的,我已经认不全了。我那时已经知道书法史上有草书这种字体,是极好的,高人才能写得出来,因此也对写这种字的人肃然起敬。
就这么几十年间,世界上的医生仿佛都变成了书法高手。但我因为其间练了几年书法,终于知道,咱们祖传的草书跟处方上的字根本就不是一码事。草书是健康的,而那些医生们的字,却因为不讲规矩,随心所欲地写来,难免缺胳膊少腿或者脏器挪位,实际上等于是患了严重疾病的字,难认,只说明已病得面目全非了。到了现在,国人很少有不识字的了,但恐怕没有谁敢担保一定看得懂处方上的字。那些医生的杰作,真的比人身上的病还难以辨认。
但人,有时还是难免会认真一回,比如有一次等医生开好了处方,我就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夫,您写的这几个字是……他没等我说完,就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去药房,药剂师会拿给你,不会错的。我挨了训,有些憋闷,还不免有些惭愧起来,觉得那些药剂师真是了不起,天书一样的处方,他们辨认起来毫不费力,而且发药时也不会出错。但我猜,他们即便偶尔发错了一回也不打紧,反正病人不认识那些字。
“生病的字大都在医院里”,这和另一句“生病的人大都在医院里”有微妙的关系。生病的人,要由那些生病的字领着走出疾病,走向健康,这情景,想一想都觉得有些可笑。但并非可笑的事都能让人笑得出来,生病的经历使我深知,“病字”与“病人”有大不同,病人是无力、怯懦的,而病字却有着极其霸道的力量。
捏着处方在医院里走,听着自己橐橐的脚步声,看着纷纷来往的病人,我有时会有一点恍惚,感到这捏在手里的处方,其实并不在我掌握之中,难以辨认的字迹露出一种神秘的气息,拉开了同我的距离。若即若离的感觉使它更具灵活与主动,这使我沮丧。
但我不是个较真的人,只是偶尔费力地想一想与处方的关系。大多数病人也都不是较真的人,他们通常的做法是:对处方不置一顾,只是按部就班地划价、付钱、取药、走人。这使我尊敬另一类人——病人中的少数。他们即使是在输液的时候,仍拿着处方的下联在研究(虽然大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也就是说,
当药已深入到血管、肺腑,他们执著的目光仍在病字上移动,认真地辨认,想看清那些字究竟患了什么病。
仿佛是病字,把他们训练成了另一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