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罗大伦
祝味菊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经常跟我说:我们家有个亲戚,以前是上海的一个名医。这个话我听过无数遍了,没有在意,因为总是感觉名医多了,是谁和我关系不大啊。后来,有一天我也是闲着没事儿,就接茬儿了,问他:你说的你的亲戚,在上海做名医的,是谁啊?叫什么名字啊?我这个哥们不是搞医的,对中医圈里的事儿当然一点都不知道,就跟我说,我的亲戚叫祝味菊,解放前在上海很有名的,可能你们现在都不知道了。我差点晕过去:噢,你跟我说的这么多年的人,原来就是外号叫祝
附子的祝味菊啊,他不是一般的有名,是大大的有名啊,原来你是他的亲戚啊,失敬,失敬。这个祝味菊到底是谁呢?我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呢?这要从我多年前买的一本书谈起。这本书叫《中国百年百名中医临床家丛书——陈苏生》,是陈苏生的后人写的,这位陈苏生是中国中医研究院的元老(现在改中国中医科学院了),当年是中央从上海调到北京来组建中医研究院的三个名医之一,另外两位是:秦伯未、章次公。后来,这位陈苏生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新疆,最后又调回了上海。当时我也不知道陈苏生是谁,只是看这本书,不同凡响,里面的方子都是自己的体会,很多自己总结的方子实战性特别的强,还记得我当时在书的扉页上就写了:“是书当细细研读,定有进境!”今天翻开书,笔迹犹在。当我看到陈苏生写的自述时,不禁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以下是陈苏生先生的自述,是他的女儿记录的,我援引如下:我三岁丧父,十五岁丧母,孤苦零丁.就养于姨母家。十六岁做油坊学徒,得"
肺痨",消瘦
咳血,久不已。姨母曰:"尔三代单丁,尔祖尔父死于是。今孱弱如斯,求学有困难。盍学医以求自存欤?"因介绍给上海名幼科沈仲芳之门,半工半读。未及一年,得"软脚疯",脚软不能步履,邻医针灸治之愈。未几又得
伤寒病,高烧旬余不解,一病几不起,名医薛逸山治之愈。由是体会到"医乃仁术",足以活人,亦是以防病,从此树立了把学医当作终身职业的志愿。在从师学医三年中,除诵读老师指定的《内经知要》、《汤头歌诀》、《药性赋》和《幼科痘疹金镜录》以外,还得学习毛笔字,学写笔记,荏苒三年,期满回常州故里,半耕半医。虽然乡间缺医少药,但由于我初出茅庐,求诊的人不多。即使有,亦因贫穷无力买药而自动停诊停药,因此疗效成绩,几等于零,医务收入,亦几等于零。加上年岁荒歉,生活无着,不得不背乡离井,再来上海谋生,由亲戚介绍进入一家精盐公司,当上一名小职员,专司撰写呈文信稿等工作。微薄的工资,仅是胡口,遑论顾家。但既有安身之处,终究难忘自己本身的业务。好在余闲时多,于是重理旧日医籍,致力于叶天士《温热论》、王盂英《温热经纬》、吴鞠通《温病条辨》之学,顺便给公司中小职员工友等治些不很重要的疾病。初亦有效,未尝不斤斤自喜。偶然有一次机会,获得了董事长钟符卿老先生的青睐,收我为门生,于是我第二次再理旧业。钟老师原是逊清名士,官于蜀,有政声,其医术在川中有神明之颂。其学得之
海盐陆介山先生(陆著有《内外证通用方》),其处方淳朴沉重,和沈师的轻巧灵活,大相径庭。无何,精盐公司营业失败,上海居,大不易,我又得过着颠沛流离之苦。钟师念我所学未成,促我向上海市卫生局考试开业。考试成绩名列前茅,钟师大喜,斥资为我开业行医,请章太炎先生为我写招牌,登报介绍,并将自己的病人亲友,介绍我治疗,以扩大营业面。耗费三年,方始立定了脚跟。在旧社会的上海滩,要想打开出路,真是谈何容易。要维持一个八口之家,如果没有真实功夫,很难拉得住病家。"优胜劣败",关键在于怎样提高疗效。除了在书本上找求自己需要的东西外,我也尝通阅了王冰注《
黄帝内经》全文,又把杨上善的(《黄帝内经太素》综合起来对照。也曾浏览金元四大家著作和《景岳全书》以及俞根初《通俗伤寒论》。有的地方,古令无殊;有的地方,互相矛盾。自己缺少鉴别能力,真是莫衷一是。于是,产生了寻师访友的念头。在良师益友中,我结识了徐相任、程门雪、陆渊雷、章次公、徐衡之、叶劲秋、祝怀萱和现令尚健在的张赞臣、
姜春华等,对我帮助很大。一九
三七年,我依靠的姨丈得了伤寒病,当时我已经头角峥嵘,薄负虚名,因为念在至亲,所以义不容辞地担当了医疗重任。开首方,根据自己熟习的一套,先与辛散宣解,汗出热不减。照我的经验,知道此病不易速愈。为了审慎起见,延聘当时某大名医前来诊治。他认为姨丈是阴虚体质,汗多伤阴,邪热反炽,所以主张滋清。大家因为他是大名医,据说他有断生断死的本领,方案相当漂亮,所以我亦赞同他的措施。可是一天天的诊治,病况一天天恶化,从烦躁到谵语到
昏迷,他说这是一个历程,他预料以后应当恶化到如何程度,然后可以转逆为安。大家信任他,我也信任他。在病的第十天,病态不大妙,神志晦涩,呼吸浅表,时时有厥脱之象,连忙拨号请他。他还说这是"转",一"转"就有希望的,并嘱我们不要慌张,说完匆匆就走。医生刚送出门,里面已哭声嚎啕。素称强健无病的老人家,就此与世长辞了。这次的经验,使我对于"名医"的话,产生了基本的动摇;对所学的一套,也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怀疑。不幸的书,真会接二连三的发生。在姨丈亡故的第二星期,承继父业的大表兄也得了这病,不到一年,第二个表兄也得了这病,情况和姨丈一个路子,都是我挡了一个头阵,也都延聘了当地"名医"、"专家",或西医会诊,但都失败了。奇怪的是他们都有一套说明自已不错的理论,而且引经据典,凿凿可信,但事实部无一兑现。在短短的时期中,我经历了三次教训,眼看那责大任重的三位当家人,在医生与病魔的合作下,半推半送地一总结束了辉煌的前程,把殷实的家业垮了下来。新年里照例要去拜年,虽然我接二连三的失败,常常负疚在心,可是又不能不去。去了听那两代孤寡的悲恸,真使我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从此以后,我经常扪心自问,一个掌握生杀之权的医生,如果单单为了养身肥家,而不能救夭横,将何以医为?似我姨丈一家惨遭病魔丧身的人,全国将有多少?为了寻找真理,我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听人家说,上海名医徐小圃先生,治小儿病有特长,其用药和我沈老师不一样,且有独到之处。我和徐守五同志凭符铁年先生的介绍,前去学习临诊。去了几次,终是莫名其用药的所以然。后来探知徐小圃先生的用药,是受了祝味菊先生的影响。祝先生以擅用附子鸣海上,时人称之曰"祝附子"。他个性很强,对中医颇有自信心。他既不鄙弃旧的,也不
盲从新的。他不做古人的"应声虫",也不做新医的"留声机"。他掌握了分析与归纳的武器,说明中医治疗的原则,治病有狠劲,博闻强识,辨才无碍。其创立"五段八纲"的学说,的确可以收到"思想经济"的效果(章次公序《伤寒质难》语)。我为了彻底了解祝氏学说之妙:就不揣冒昧,单独前去拜访。在数度长谈之下,听到许多闻所未闻的见解,使我茅塞顿开,不得不拜倒在他的门下。这是我第三次拜师的经过。以上是陈苏生老人的自述,我引用完毕。他当时具体的经历,尤其是给自己的家人治病的过程,很是凄惨,以后我会详细的叙述的。其实,当时陈苏生在上海已经是患者成群了,很有一些名声,但是,在给自己的亲人治病失败了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有欠缺,于是,放下身价,立刻求访高人,四处寻师,在经历了很多的磨难以后,他自己也终成一代名医。那么,我们感兴趣的是:这位令当年的陈苏生大为倾倒的祝味菊到底是谁呢?为什么当时已经很有名气的陈苏生,在听了他的论述后,会毅然放下身价,重新拜师呢?这,要从头来说起,让我们回到当年的四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