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该为“美丽陷阱”负责？

最近几年，非法注射美容受害者越来越多，这不仅给受害者自身带来痛苦，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为受害者提供修复和治疗，也耗费了大量宝贵的医疗资源。谁该为非法注射美容猖獗的现状负责？

只有一线整形外科医生，最了解非法注射美容有多泛滥。每天面对流着眼泪懊悔不已的受害者，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形外科主任医师孙宝珊常叹无奈。最近几年，非法注射美容受害者越来越多，这不仅给受害者自身带来痛苦，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为受害者提供修复和治疗，也耗费了大量宝贵的医疗资源。

谁该为非法注射美容猖獗的现状负责？

地下注射美容调查

随意可买的假药－肆无忌惮的假医生－巧舌如簧的“医托”，构成了非法注射美容完整的产业链。一个个美丽的陷阱，正在诱惑着求美者踏入危险境地。

暴利有多“暴”“这个月任务10万，加油！”“已经有5个北京顾客了，还有的话，请快点预约，到时候跑一趟北京，给你们注射，不满意不要付款，韩式注射隆鼻。”“广东、西安、郑州三个地方的顾客，如果需要注射请预约。”每隔几天，“姜医生”就要改一个QQ签名，那是他的“行医”预告，同时也是一种广告——这代表他生意红火，获得了很多顾客的信任。

“姜医生”在百度贴吧上挂了自己的广告，记者根据广告上留下的QQ号，联系上了这位忙碌的“医生”。

“姜医生”能满足顾客对注射美容的所有需求。在药物方面，姜医生销售肉毒毒素、玻尿酸、美白针等，应有尽有。如果你需要注射，“姜医生”会不定期地出现在各个城市，在宾馆的房间里为顾客注射。如果你身在“姜医生”不到的城市，也不要紧，“姜医生”会为你联系你所在城市的同行朋友，为你上门服务，收取300元注射费。

网络上，像“姜医生”这样的“网络医生”很多，他们通过网络发布广告，利用QQ与顾客联系，他们的业务是注射美容。

注射美容技术大约从五六年前开始风靡，相对于传统手术美容，注射美容创伤较小，不易被别人察觉，因此受到爱美人士的追捧。注射美容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注射肉毒毒素以达到瘦脸、除皱效果；另一类是注射玻尿酸等填充剂，以达到隆鼻、除皱、丰下巴等效果。

爱美者对注射美容的需求，以井喷的形式增长。上海时光整形美容医院院长江山告诉记者，这家医院虽然3年前才开始开展注射美容项目，但业务量每年翻倍。上海第九人民医院的门诊手术室门外，每天都有几十人排队等着注射。

注射美容需求激增，同时，注射美容费用较高，这给地下注射美容的兴起制造了土壤。中国药监部门批准用于注射美容的肉毒毒素有两种，一种是兰州生物技术开发有限公司生产的“衡力”肉毒毒素，另一种为美国进口的“保妥适”肉毒毒素。填充材料主要为玻尿酸，而瑞士进口的“瑞兰”是目前占市场份额最大的玻尿酸品牌。

正规医疗美容机构注射美容定价，受国家物价部门的监管，目前，正规医疗机构出售100单位“衡力”肉毒毒素，价格不到800元，1毫升“瑞兰”玻尿酸，价格是近4000元，注射费用在1000－3000元左右。

在“姜医生”这里，“衡力”肉毒毒素卖750元，“瑞兰”玻尿酸分“正品”和“高仿”两种，“正品”为2500元，“高仿”为500－600元。经过专业医生鉴定，记者从“姜医生”处购买的材料，全为假冒产品。

“姜医生”能赚多少钱？网上注射美容产品批发商处，一盒假冒“衡力”肉毒毒素的价格是160元或者50元，包装与“姜医生”的产品几乎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姜医生”一支假冒肉毒毒素的售价中，成本只占五分之一或者十五分之一。肉毒毒素还不算赚钱的项目，网上批发商对假冒“瑞兰”牌玻尿酸的定价是180元，而在“姜医生”这里，注射玻尿酸动则几千元。

每一次出差“巡诊”，“姜医生”就会有数万元入账，因此，差旅费用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有客人，这样的生意几乎是“空手套白狼”。

暴利如“鸡血”，驱动着“姜医生”们马不停蹄，而受害者，也在他们的手下诞生。一把“杀熟”刀

“姜医生”不担心客源，只要给足回扣，“医托”们会比他还积极地向顾客进行推销。

大多数非法注射美容“医托”，是生活美容院的老板。

在接受非法注射隆胸后，李淑华的乳房惨遭毁容，介绍她去接受注射的，就是美容院老板娘。李淑华常到一家美容院做美容，与老板娘逐渐熟悉起来，老板娘亲热地称李淑华“姐”，没事时还陪着李淑华逛街购物。一来二去，李淑华把老板娘当做知心的朋友。

老板娘朋友常常指导李淑华的穿衣打扮，自然也要推介各种美容方法。在做了几年朋友后，老板娘告诉李淑华，有一位上海“名医”前来开展注射隆胸，她有很多朋友都做过。老板娘巧言描述注射隆胸的好处，让李淑华深信不疑。在老板娘的一手安排下，李淑华花费14万在宾馆接受了注射隆胸。

非法注射美容产业内，有自己的“江湖规矩”，老板娘介绍李淑华给“医生”，医生会将收费中的一部分作为回扣奖励给老板娘。按照一名从业者的说法，如果药物由医生提供，医生与美容院六四分成，如果美容院提供药物，则为五五分成。也就是说，老板娘很可能因为介绍李淑芳给医生，获得至少5万元的回扣。如此丰厚的回扣，鼓励着美容院老板娘们不惜代价地结交“朋友”，培植“友情”。

还有一些人，无意间充当了“医托”。

汪女士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朋友所害。

汪女士30岁出头，是一名教师，生活美满，经济条件不错。在过往的生活中，汪女士自信不是那种容易上当受骗的人，却不想一脚踩进注射美容陷阱。现在，她脸上“苹果肌”三天两头发炎，医生告诉她，去年被注射进她“苹果肌”的不是玻尿酸。注射物质不明，给治疗带来麻烦，医生没有把握彻底清除这种物质，也无法承诺治愈汪女士目前的炎症。

医生的话让汪女士有些绝望，她日日懊悔着自己一年前轻率的决定，想不通怎么就相信了那假医生的鬼话。仔细想想，汪女士怪自己轻信了朋友，向她推介假医生的，正是自己多年的好友。

“她们中很多人打过，都说效果挺好的，我想她们都打过了，一定不会有问题。”在朋友的热情介绍下，汪女士卸下过去谨慎小心的心理戒备，跟朋友走进北京一座写字楼，打针的地方位于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内。“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汪女士甚至没看清公司名称，就被假医生引进房间，接受了注射。出现异样后，汪女士回到写字楼，公司和假医生都不见踪影。

“杀熟”，是非法注射美容惯用的营销伎俩，也几乎是支撑非法注射美容产业链运转的砥柱。记者采访到的近十名受害者，几乎都是通过朋友介绍接受注射的。非法注射美容的经营者，会向顾客提供优惠条件，以鼓励顾客推荐朋友消费。这种优惠条件，可能是在下一次注射时，给予打折。

非法注射美容利润惊人，只要侥幸不出现意外，熟人介绍熟人的链条就会不断延伸，每得到一名顾客，就是一次大赚一笔的机会。汪女士为这一次注射，花费了2万多元。而一旦出现事故，非法行医者则溜之大吉，换一个地方重现培植“熟人链条”。

非法注射美容的营销者，会对那些可能成为他们消费者的人群，下足功夫。接受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小彭(化名)告诉记者，她自己曾经做过平面模特，身边的朋友都是爱美的年轻女孩，她也是朋友介绍去接受注射的。小彭还知道，夜总会小姐也是非法注射美容最重要的顾客。除了年轻女性，年纪较大而经济宽裕的女性，也是他们的目标。

新“江湖郎中”

假药、假材料、注射器具、笔记本电脑——新“江湖郎中”带着这样的装备，游走在全国各地。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行走江湖多年后，已然摇身变成“高端”郎中，专门为富裕的顾客服务。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上海医生告诉记者，他的朋友阿华(化名)，专门在广州、深圳一带为“富婆”提供注射美容服务，有的客人专程从香港入关找他。阿华30多岁，外表光鲜，谈吐得体，深得“高端”客人的喜爱。行走江湖多年以后，阿华赚得盆满钵满，身边终日带着年轻的女秘书。

阿华一般在客人家里为客人注射，一次，一位客人想在家里做“拉皮除皱”，阿华一口答应下来。“拉皮除皱”是一种需要在手术室进行的整形外科手术，阿华自己不会做，但又不甘心赚钱的机会白白错过，于是邀请他上海的医生朋友“救场”。“我听说要在家里做手术，吓得马上拒绝。”在真正的医生眼里，手术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而在阿华的眼里，赚钱是最重要的。

除了非医务人员猖獗，在地下注射美容的“江湖”里，少数“真医生”也参与到非法行医的行列之中。按照我国《 法》，医师只能在执业注册的医疗机构行医，在注册地之外的医疗行为都属于非法行医。但诱人的“外快”，吸引着少数医疗美容医生，在医院之外开展注射美容服务。

K医生是上海长宁区一家医疗机构的整形外科医生，他的QQ签名，强调了自己公立医院医生的身份。K医生很忙，几乎每个周末，他都要到长三角的城市跑一圈。邀请K医生的，大多是美容院。

K医生声称，他与医院药房的人是朋友，医院进药的时候，朋友会替他购买，因此，他手上的药都是“真的”。如果需要K医生注射，可以提前与他约定时间，一般要依据他医院工作的日程安排，在他休息的时间注射。注射地点则可以是顾客家里，也可以到宾馆房间。如果顾客自己提供药物，K医生的注射费是800元。

对于美容院来说，有K医生这样的“真医生”出场，可以向顾客收更高的费用，因此，“真医生”通常供不应求。“谁不走穴啊，大家都要走穴。”对于自己的行为，K医生没有太多顾忌。

一些注射美容“郎中”，拥有固定的“行医”场所。记者通过QQ聊天，与上海提供注射美容的“医生”约定在她们的“工作室”当面咨询。

“工作室”由2名年轻女子经营，位于上海市杨浦区一居民小区内。在这套普通的公寓里，有一间房间充当“手术室”。记者咨询时，一位女顾客正在“手术室”内接受脸部的肉毒毒素注射，这种注射被俗称为“瘦脸针”。为顾客注射的女子短发，身穿白大褂，偶尔从“手术室”走到外间取物品。

女顾客显然是“回头客”，热络地与接待记者的女老板攀谈。女顾客向记者介绍，注射“瘦脸针”很简单，没有任何伤害。在她的脸颊上，可以看到几个针眼。

女老板自称是医疗美容医院的医生，利用业余时间私下为顾客注射。为了显示业务水平，她向记者展示了顾客注射美容前后的对比照。在她的相机里，大约存储了几十名女性的对比照片，年龄在20多岁到40多岁。

“工作室”女老板告诉记者，这家“工作室”生意火爆，有时要忙到夜里11点多，两人“觉都不够睡”。

美容院里的秘密

美容院，是非法注射美容最重要的渠道，特别是在注射美容风行的地区，美容院非法开展注射美容，几乎明目张胆。事实上，生活美容院不是医疗美容机构，不允许开展注射美容业务，美容院内的注射，均属于非法行医。

浙江，是非法注射美容的“重灾区”，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接到的非法注射受害者中，来自浙江的患者特别多。记者日前前往浙江义乌探访，在这座弥漫着商业气味的城市里，出租者司机把女乘客统称“老板娘”，男乘客统称“老板”。与腰包一起膨胀起来的，是女人们爱美的欲望，这让非法行医者嗅到了商机。

在义乌中心城区，大大小小的美容院林立街头。记者在县前街、化工路、商贸区等繁华地带，随机询问了6家美容院，所有美容院，均称可以提供注射美容服务。

大型美容院与小美容院不同的是，大型美容院称，注射需要预约，美容院会邀请“医生”到美容院注射，“瘦脸针”费用在五六千元。

其中一家美容院，目标顾客显然设定为“高端”人群。服务员告诉记者，她们的方式是将顾客带到杭州“虞美人”，在“虞美人”接受注射，整套美容服务的费用高达数十万元。“虞美人”是杭州一家美容机构，2011年5月被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曝光，“虞美人”老板于文红涉嫌非法行医。被曝光后，“虞美人”旗下的千和诊所被停业整顿。但据之后媒体报道，停业不久后，千和诊所再次开张。

连锁美容院走高端路线，小型的美容院，则随到随做，讲求“效率”。记者探访的小型美容院，几乎都是老板娘亲自“上阵”，充当“医生”。

记者走进义乌化工路上的一家小美容院，得到了老板娘的接待。老板娘穿着入时，画着浓妆，面容看上去比较年轻，但表情僵硬。为了说明注射美容“简单安全”，老板娘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脸庞:“有时候我自己对着镜子就打了。”

美容院里开展注射美容服务，在浙江温州、绍兴、海宁、杭州等城市风行。在记者探访的美容店中，“瘦脸针”的报价从三五万到七八千的都有。非法注射美容的利润，远远高于普通生活美容服务。因此，美容院老板们都想学一手注射美容的“手艺”，由此，培训注射美容技术的地下机构也应运而生。

注射美容地下培训机构，常在网络上发布广告，培训地以郑州居多。按照培训机构销售人员的说法，任何人都可以随到随学，在缴纳几千元学费后，3天时间，就能学会“所有注射美容项目”的注射技术。

用3天时间学注射美容，这在真正的医疗美容医生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注射美容看似简单，但对医生操作技术的要求很高。医生的技术和经验，直接影响到整形效果，更加重要的是，操作不当会给接受注射的人带来健康危害。

美容院里的非法注射美容行为十分隐蔽，这给卫生部门的监管带来困难。通常，美容院里不会存放药物、材料，开展注射的时间也不固定，只要顾客和商家达成默契，监管部门很难获得美容院开展非法注射美容的证据。

猖狂的网络假药买卖

“要杜绝地下注射美容，首先要切断假冒伪劣药物的流通。”在一位卫生监督人员看来，非法注射美容的“病根”，在于非法药物流通的存在。

根据记者调查，网络上注射美容假冒药物的售卖，分为零售和批发两种。零售商多为像“姜医生”这样的“网络医生”，他们在销售药物的同时，还提供注射服务，直接将药物卖给接受注射美容的客人。“姜医生”开有淘宝网店，在网店网页上，陈列着产品图片，通过支付宝，就能买到药物。只要支付了费用，注射美容材料很快就会通过快递送到顾客手中。

批发商的主顾，以美容院为主，药物价格也比零售商便宜很多。小林(化名)是网上一名批发商，在他这里，最便宜的肉毒毒素只要50元，最便宜的玻尿酸100多元。除了仿冒国家批准的药物和材料，在小林这里，还销售国家未批准的各种药物，记者将一种号称肉毒毒素的产品交给专业医生鉴定，医生表示，从未见过也未曾听说过这种药物。

小林透露，他的客户大多数是美容院。如果美容院老板不会注射，小林还可以帮助顾客联系培训机构，或者联络“医生”到美容院注射。

但是，不管是零售商还是批发商，售卖的注射美容药物和材料均为假冒伪劣产品。记者将两瓶从网上购买到的“衡力肉毒毒素”，送到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形修复外科鉴定，对照真正的“衡力”牌A型肉毒毒素包装，假冒产品包装瓶的瓶颈更长，且瓶盖颜色也不相符。

“这个瓶颈，一看就不对头。”有着30年工作经验的护士，一眼就看出异样。肉毒毒素是一种具有剧毒的生物制剂，由于它的强毒性，国家药监部门对肉毒毒素的销售、使用和保存有着严格的规定。这位护士介绍说，按照规定，在正规的医疗机构里，每一瓶肉毒毒素在使用完以后，包装瓶必须销毁，因此，造假者很难制作出与真药一模一样的肉毒毒素包装瓶。不过，假药包装瓶外的纸盒包装，却足以乱真。护士将真假药盒对照很久后告诉记者，“真的很难分辨”。

专业医生怀疑，有制假窝点，生产并销售假冒肉毒毒素。

2005年，北京东城法院曾宣判一起非法销售肉毒毒素的案件，北京凯文伟业医药科技有限公司将数万只肉毒毒素违规销售给美容单位，公司经理韩秋滨获刑2年，缓刑3年，并处罚金20万元。巧合的是，向记者出售假冒肉毒毒素的卖家，虽然身在北京以外的不同城市，但快递公司记录显示，假药都是从北京寄出。“肉毒毒素都是北京产的。”一名网上卖家说。

另一种在网络上泛滥的注射美容材料，是玻尿酸。瑞典进口的“瑞兰”牌玻尿酸，是目前整形美容机构使用最多的玻尿酸品牌，因此，网上售卖的玻尿酸，大多仿冒“瑞兰”。记者以180元从网上购买到一盒“瑞兰”玻尿酸。对比真正的“瑞兰”玻尿酸，真假产品的外包装盒非常相似，只有防伪电话号码不同。另外，内包装针筒上，真假产品认证条码完全不同。

不过，如果不是医疗美容专业医护人员，普通人很难分辨真假，而这些假冒产品在销售人员口中，则是百分之百的“正品”。

按照药监部门规定，网上销售药品的企业，必须通过食品药品监管部门的审查验收，并取得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机构资格证书。目前中国只有27家网站被允许向个人消费者出售药品，而且销售的药品必须是非处方药。网上注射美容药物的销售，都属于非法行为。

但是，在监管之外，网上注射美容药物的流通，如入无人之境。

对于有淘宝网店出售注射美容针剂的情况，淘宝网回应称，淘宝网不允许此类商品的出售。“淘宝网对此类商品发布一直进行管控，且给予相应处罚，进行处罚公示，限制新发。”对于美容针剂交易仍然存在的现象，淘宝网解释说:“每日大量的新发与会员规避发布，以及系统的响应等方方面面的因素，会导致有部分商品在前台出现，一方面我们会加大系统产品的开发及优化，同时也欢迎我们每一位会员进行举报，来共同净化整个交易环境。”

随意可买的假药－肆无忌惮的假医生－巧舌如簧的“医托”，构成了非法注射美容完整的产业链。一个个美丽的陷阱，正在诱惑着求美者踏入危险境地。


危险求美

非法美容注射，正在制造大量受害者，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不愿公开受害事实。正因如此，还有更多的求美者，正在各种谎言的诱惑下，踏入危险的深渊。

收不完的“烂摊子”

周四上午，又一个门诊日。

时间刚过11点，李青峰医生已经迎来第二个因非法注射毁容的病人。在最近的两三年里，每周的门诊日，李青峰都要见到两三名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一年累计下来，有上百人。李青峰是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形修复科主任，在这家以整形修复闻名的大型医院，医生大量的精力，被用来收拾非法注射美容留下的“烂摊子”。

注射美容，是在最近十年中兴起的一种医疗美容技术，主要是通过注射药物、填充材料的方法，达到去除皱纹、修饰脸形、身形等效果。由于相对于传统的手术美容来说，注射美容创伤较小，受到了求美者的追捧。

注射美容属于医疗行为，因此，只能在被卫生部门批准的医疗机构内进行。但是，在最近十年里，非法注射美容盛行，并发展出成熟的产业链。大量求美者在非法行医者的手下接受注射美容，而他们中的很多人，惨遭毁容伤害。

医生面前的小彭，职业体面，受过高等教育，小彭鼻梁处又红又肿，这是去年4月接受注射隆鼻的后果。在受害之前，她以为“非法行医”绝不会与她的生活发生交集。

小彭身边有不少爱漂亮的女朋友，很多都曾接受过注射美容。小彭对自己的鼻梁有些不满，一位朋友向她推荐一名“医生”，可以上门做隆鼻。按照这名“医生”的介绍，他使用的隆鼻材料是“玻尿酸”。

玻尿酸是医疗美容上用于填充的一种材料，如果是国家药监部门许可的正规产品，在注射进人体后，一般经过数月就会被人体吸收，吸收后填充效果就会消失。正是因为玻尿酸的这种特性，医学上认为它是一种较为安全的注射美容材料。

而这位“医生”告诉小彭，他用的“玻尿酸”作用长达两三年，报价3000元一针，比正规医院稍有便宜。小彭暗自盘算，如果价钱不贵，保持时间长，还能上门注射，免去到医院排队挂号的麻烦，何乐而不为。

就这样，约定好时间，“医生”带了一名助手上门服务。注射在小彭的卧室里进行，注射的过程似乎很是“神秘”，连小彭的朋友也不被允许留在卧室观看。小彭躺在床上，没有看过药物的包装，“玻尿酸”就被注入了她的鼻梁。

现在想来，注入鼻梁的是一枚“定时炸弹”，10个月以后，小彭发现鼻梁开始红肿，久久不退，这才到正规医院寻求治疗。小彭希望医生帮她取出“炸弹”，但情况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海绵里渗进了沙子，要想取出这些无孔不入的沙子，并非易事，而治疗的费用，可能高达万元。

“都怪以前不知道，以为注射很简单，在家里打也没关系。”让小彭懊恼的是，过去不知道非法注射的危险，轻信了江湖骗子的谎言。面对记者，她一再要求，一定要把她的故事告诉更多人。小彭准备报案，希望抓到非法行医的假医生。“如果能抓到一个，也可以让更多人不再上当受害。”

但是，像小彭这样愿意曝光自己经历的受害者，实在太少。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孙宝珊医生告诉记者，受害者沉默的原因多为这两种:一是碍于面子，担心非议和家庭矛盾；二是毁容治疗费用高、时间长，已经与非法行医方达成“私了”协议的受害者，只要能得到治疗费用，就不会公开举报。对于非法行医的机构来说，非法注射带来的巨额利润，足以承担毁容事故赔偿的风险，他们愿意用钱封住受害者的嘴。沉默的受害者

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就这样隐身在各个角落，数量无法统计。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特别是最近十年，注射美容兴起，非法的地下注射美容也发展成为成熟的产业链，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人数，也正在快速增加。

非法注射美容造成的感染，往往病情复杂，受害者不得不寻求正规医疗机构就医。因此，只有在大型医院的整形外科，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才可能浮出水面。除了寻求医生的帮助，这些受害者几乎不会向任何机构投诉。卫生部门的举报投诉中心也很少接到注射美容方面的投诉。

在采访中，记者寻找受害者的过程也十分艰难，一位受害者拒绝与记者见面，她在电话里说:“我不能见你，这个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老公已经在跟我闹矛盾了，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他一定会跟我离婚。”记者找到唯一一位将非法行医美容院告上法庭的受害者，法庭刚刚判决美容院向她支付赔偿金。但赔偿尚未到手，这位受害者不愿让媒体报道她的案件，担心报道会惹怒美容院，导致她无法得到赔偿款。

在采访的过程中，李淑华是受害程度最严重的女性。李淑华在美容院里，接受了注射隆胸，几个月后，胸部感染坏死，感染引起的炎症、高烧差点要了她的命，住院治疗半年后，感染才得以控制。如今，她的胸部完全变形，上面布满疤痕。但是，作为成功商人的太太，李淑华不能公开自己求美受骗的故事，因为这会有损她自己和家庭的声誉。

为李淑华治疗的谢挺医生告诉记者，他遇到的注射美容毁容病人中，绝大多数都是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而这样的病人，几乎百分之百不去追究非法行医机构和个人的责任。她们自认倒霉，默默忍受毁容恶果，在她们看来，求美带来毁容，是一件无法张扬的丑闻。

上海中山医院整形外科医生亓发芝，也遇到过这样的病人。这位上海的中年女性病人，在美容院接受了号称“纳米材料”的隆鼻注射，之后，她的鼻梁、鼻头出现多处坏死。照片显示，感染蚕食了这位患者的鼻尖，鼻头处就像被刀切去了一块。直到现在，这位患者一直对朋友、同事谎称自己遭遇车祸。跟李淑华一样，亓发芝医生的这名病人，到最后也没有通过司法途径追究美容院的责任，因为她不想闹大，不想引起丈夫更多的不满。

受害者的沉默，助长了地下注射美容非法行医者的肆无忌惮，越来越多的求美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跌入非法行医者精心编织的谎言圈套。

14万“毁胸针”

让医生们头痛的是，非法注射美容留下的“烂摊子”，很难收拾。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非法行医者注射的材料千奇百怪，这些非法材料在进入人体后，往往很难清除，有的甚至具有毒性，给治疗带来困难。

李淑华走进诊室那一刻的情形，谢挺医生记忆犹新，他面前的女人，面色苍白，精神萎靡，正在发烧，眼睛里是长期疼痛折磨后剩下的绝望。李淑华后来告诉谢挺，如果再不能控制感染，她准备去自杀。

谢挺是难愈性创伤修复专家，他从医20年，目睹过各种惨不忍睹的创伤。但当李淑华解开衣服，谢挺医生还是吓了一跳:这是一对千疮百孔的乳房，左侧腋下的创口有茶杯盖大小，被医用棉填塞着，里面是组织腐烂后留下的空洞，右侧腋下也有稍小的溃烂创口，其他几处黑色的小点，暗示更多感染坏死的存在。

后来的核磁共振检查，证实了医生的猜测。谢挺指着核磁共振图片告诉记者，李淑华乳房中存在大大小小几十个空腔，有的空腔相互连通，就像一根被白蚁蛀空的木头。在治疗中医生发现，最大的一个空腔尽然可以伸进4个手指。

任何人都可以想象，李淑华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在此之前，李淑华四处求医已经数月，每次换药，她都生不如死，炎症让她高烧不退，除了终日以泪洗面，她没有其他的办法。

“怎么会这样？”谢挺非常疑惑，他从未见过李淑华这样的病情，这样的病情不是常见的病因引起的。

3个月以前，李淑华接受了一种“神奇”的隆胸注射，注射进乳房的东西被称为“活性蛋白油”，号称从日本进口。在注射后一周，李淑华就感到乳房红、肿、痛，随着时间推移，炎症非但没有缓解，仅仅3个月，乳房上出现了坏死的黑点，有的黑点迅速扩大，变成了空洞。

注射是在浙江L市一家宾馆里实施的，之前李淑华常去一家美容院，与美容院老板娘成为朋友，正是这位老板娘朋友，向李淑华推荐了注射隆胸术。在老板娘的口中，为李淑华隆胸的医生来自上海，不仅是有名的美容医生，还是“教授”。李淑华年近50岁，风韵不减当年，唯独略显下垂的胸部，让她对自己有些不满意。李淑华视美容院老板娘为“朋友”，“朋友”的推荐让她对“名医”深信不疑，决定试一试“神奇”的隆胸术。

按照约定的时间，老板娘带李淑华到宾馆见到了“医生”，这名中年男子，自称供职于上海一家私营医院。接下来，“医生”口若悬河，向李淑华描述隆胸针的神奇之处。按照“医生”的说法，注射进乳房的“活性蛋白油”，可以促进乳房的再次发育，这样的隆胸方法比填充假体更加安全。

要想获得乳房“二次发育”的机会，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医生”向李淑华开价40万，这是整个隆胸项目的总价，第一次注射的收费是14万。

李淑华家境殷实，虽然14万不是小数目，但只要能够重焕青春曲线，她觉得还是值得的。出于对老板娘“朋友”的信任，出于对“医生”宣传的认可，李淑华付了14万，接受了隆胸注射。这一个决定，几乎毁了她的余生。

毒物入身

李淑华还记得，隆胸注射就在宾馆一间普通的房间里进行，“医生”拿出注射器，打开一些瓶瓶罐罐，瓶子里是透明的液体，没有包装。她曾问过“医生”这是什么药，“医生”回答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的。”

注射的过程很简单，也不是很疼，几分钟后，总共600毫升的液体被注射进李淑华的两侧乳房，“医生”告诉她，接下来，她只需等待自己的乳房“二次发育”，变得像青春年少时一样挺拔。

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出现，李淑华等来的是红肿和疼痛。发现异样，李淑华找到了美容院老板娘，老板娘见状也很紧张，急忙联系“医生”和“医生”所属的医院。医院老板告诉李淑华，那位“医生”是医院临时请来的，如今已经不知去向，上海的医院也已经关张。

直到此时，李淑华才明白，为自己注射的，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教授，“注射隆胸”、“二次发育”也通通都是谎言。14万显然已经被骗走，更加可怖的是，乳房的病变才刚刚开始，接下来是无边的疼痛和毁容。

事实上，注射丰胸的方法，已经被世界各国禁止。2000年左右，注射“奥美定”丰胸曾在中国风靡，但后来，“奥美定”丰胸者出现胸部炎症、感染、硬结、移位等不良反应，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2006年叫停了“奥美定”的生产和使用。

感染发展得很快，李淑华四处求医，传统的治疗方法都无法控制感染，见到谢挺医生时，坏死的组织已经快要“蛀空”整个乳房。

要控制感染，就必须知道被注射进李淑华乳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经过再三要求，美容院终于拿来了一瓶“活性蛋白油”。

“瓶子是100毫升规格，里面是无色透明的油状液体，包装已经被撕掉了。”谢挺手里的东西，只是一瓶液体，没有任何说明文字。最后，谢挺以不接收李淑芳为“要挟”，终于让美容院找来了一份质检报告。

根据质检报告和实物的性状，谢挺推测，所谓的“活性蛋白油”，其实是硅油。硅油有很多用途，在美容领域，一般会作为外用护肤品如乳液、化妆水的添加原料。硅油多年前曾用于注射隆胸，但因存在致癌等风险，已经被各国禁止用于注射。

也就是说，正是这600毫升超大剂量的硅油，在李淑华的乳房内引起感染，硅油不溶于水，普通的冲洗根本无法清除它，这也是传统的治疗方法效果不佳的原因。

找到谢挺医生，给李淑华的病情带来转机，在经过长达半年的住院治疗后，感染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这半年中，李淑华接受了大大小小十多次手术，全麻的手术就有6次，总共手术费用高达80多万。目前，尽管感染已经控制，疼痛也已经消失，但之前感染坏死形成的空腔已经不可能痊愈，按照谢挺医生的话说，李淑华如今的一对乳房，仅仅剩下“轮廓”。而且，之前坏死的地方，留下了各种疤痕，密布在乳房上。谢挺医生介绍，如果要进行整形修复，李淑华还必须接受多次手术和长期的治疗。

李淑华这样的悲惨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小彭告诉记者，她通过一位朋友打听到，注射进她鼻梁的，其实就是“奥美定”，生产地可能位于深圳。

更多被非法注射进人体的材料，根本无法确认是什么东西。小彭就医那一天，李青峰医生还接诊了一名在美容院接受下巴注射美容的患者小陈，小陈下巴完全变形，就像下巴下面又长了一个下巴，整个冬天又红又肿。李青峰告诉记者，注射材料不明。“如果不取出来，那些东西可能造成你下巴感染、坏死，如果取出来，风险也是有的，可能会让下巴凹凸不平。”听着医生的解释，小陈紧张得流下眼泪。

同一个上午，孙宝珊医生也接诊了一位接受非法注射隆鼻的患者小高，小高鼻头和鼻梁异常地隆起。她十年前在美容院接受了隆鼻手术，因为鼻子变形，想取出填充材料。经过检查，孙宝珊告诉小高，填充进小高鼻梁的，不是常规合法的材料，取出风险很大，但如果不取出，谁也无法预料将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网络支撑地下注射

如今，地下注射美容，已经发展成为成熟的产业。便捷的网络，也成为非法注射美容的温床，从购买注射药物，到联系医生，美容注射“一条龙服务”，完全可以在网络上获得。而这样的“方便”，也导致非法美容注射毁容事故急剧增加。

2011年，亓发芝医生见到前来求医的2名浙江女孩，两人都只有20岁，鼻梁处出现多处坏死。女孩告诉医生，她们从网上购买一种叫做“胶原蛋白”的填充药物，随药寄到的，还有注射器。卖药的人给她们发了一份注射指南，教她们如何注射隆鼻。这两个胆大的女孩在“自学”了注射技术后，就相互将网上买来的药物注射到了对方的脸上。不久后，两个女孩的鼻子上，开始出现溃烂。虽然明知被网上的药物所害，但两个女孩根本找不到卖药的人，她们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维护自己的权益。

网络上不仅可以买到注射美容所用的各种药物，也可以联系到提供上门服务的“医生”。记者通过百度贴吧搜索，轻易地找到此类“医生”发布的广告。通常，这些医生会在广告中留下自己的QQ号码，在QQ聊天中，医生耐心地接受咨询，与顾客商定费用、注射时间和地点。注射地点可以是“医生”自己的“工作室”，也可以是顾客指定的酒店或者顾客的家里。

按照相关规定，注射美容是一种医疗行为，实施美容注射手术的医生，必须持有专业证书。同时，医师只能在注册的医疗机构开展医疗活动；而且，医疗机构必须获准开展注射美容业务。也就是说，以上三个条件必须全部满足，才是合法的注射美容医疗行为，否则，都属于非法行医。而网络广告中“医生”到宾馆、“工作室”甚至家里注射，统统属于非法行医的行为。因为有了网络，非法行医变得更加隐蔽，只要顾客和行医者达成默契，非法的医疗行为得以在“地下”完成。也许是被便宜的价格所诱惑，也许是受到推销者的蛊惑，接受地下非法注射美容的顾客轻易地信任了各种“医生”，却不知这种地下注射存在的风险。

2010年，上海曝光了一起非法注射美容案件，受害人正是通过网络购得美容针剂。2010年，上海某大学女学生晓晴，在同学的推荐下接受注射“美白针”。这位同学代晓晴从淘宝网上买到一套“美白针”针剂，收取晓晴2500元针剂费，并请来护士朋友帮晓晴注射。在注射第三次时，晓晴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全身乏力，被送往医院抢救。

晓晴父母获息后赶到医院，要求晓晴的这位同学就注射美容针造成的身体损害赔偿诊治费用。因双方在赔偿费用上发生争执，最终，晓晴带着医院诊治的病历向上海市卫生局卫生监督所投诉。经过上海市卫生监督所调查，认定这是一起典型的非医师行医案件。

上海第九人民医院孙宝珊医生告诉记者，尽管注射美容是一种创伤较小的美容方法，但根据患者体质不同，也可能出现过敏现象。注射过程中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医疗机构以外的地方无法对患者进行紧急救治，严重的可能危及生命安全。而且，注射美容看似简单，但美容效果与医生的技术、经验有很大的关系。在医疗机构以外的地方接受注射，医生的资格、能力都无法保障。

“真不该相信他们的忽悠，现在到哪里去找后悔药呢。”又一名非法注射受害者汪女士，坐在孙宝珊医生面前流眼泪。跟其他受害者一样，被注射进汪女士苹果肌的，并不是非法行医者声称的“玻尿酸”，孙医生告诉她，不明材料给治疗带来麻烦。这样的场景，孙医生实在太熟悉，几乎每一个非法美容注射受害者，都会懊悔不已。

但是，更多爱美的女人们，看不到这一幕，伤害，还在继续。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所有受害者姓名均为化名。)


记者：黄祺

来源：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