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立医院的财务制度普遍落后,意味着各项医疗服务的真实成本很难获取,其亏损表象背后隐匿着一条不为人知的利益链条
如果你问朱忠远,现在什么行业最有利可图,他一定会告诉你,投资医疗吧。
作为管理着120亿元基金的景林资本董事总经理,朱忠远还准备加大对医疗行业的投资,他估计医院的利润率达到30%并不困难。朱还不是胆子最大的,另外一名投资了三甲医院的一家国企总裁估计,部分三甲医院的毛利率能达到50%。
许多公立医院的院长却在一直喊穷。
对于资本界的乐观精神,北京某三甲医院院长张平感到颇为尴尬,每年,他所在的医院要从政府拿到5000多万的财政拨款,才能维持收支平衡。当他听到医院的毛利润最高能有50%时,他激动得连连摆手,“不,公立医院的利润率没这么高”。他的例证是,在美国医院的净利润率也不过3%~6%,“在全世界,医院都不是好生意”。
张平坦承,医院有一些科室确实容易赚钱。但是综合类公立医院同时也要运营不赚钱的科室,整体来看,综合类公立医院不可能赚大钱。朱忠远和上述国企总裁,则用行动证明了他们没有在说谎。景林资本管理着总额高达120亿元的基金,医疗投资是该基金的四大投资板块之一,目前仍在追加投资;而另一位国企老总则斥资10亿元,投资了昆明市一家市属三甲医院,预计到2013年将投入运营。
看起来,医院就像一个围城,资本方动辄掏出数亿资金大胆试水,而身在其中的院长们却苦不堪言。
公立医院病了
张平过早谢顶了。六年前,他开始担任某三甲医院院长,随后在医院进行了一系列阻力重重的改革,改革的目的之一,就是减少医院的跑冒滴漏,降低医院亏损率。2010年,该院的总收入为17亿左右,拿到政府拨款5000多万,“收支刚刚持平,”张平说,亏损率为3%左右。
这看起来有点奇怪,三甲医院平均110%~120%的住院率意味着医院是绝对的卖方市场,可是,根据张平掌握的同行情况,如果在收入中去除政府的拨款,几乎所有公立三甲医院都处于亏损状态。
张平所在医院位于北京繁华的市中心,衣着光鲜的人士在旁边的高档百货大楼里购买各类奢侈品。医院里,却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由于病人过多,住院部的楼道里塞满了临时病床,一些输液的病人斜斜地靠墙而坐,来自农村的患者蹲在鼓囊囊的包袱上,这一切让医院看起来像一个肮脏杂乱的火车站。
医院似乎成了中国最繁忙的地方之一。大部分医生都颇为疲惫,有的医生为了避免下午犯困,午饭都不敢吃饱。门诊医生一上午要问诊几十个病人。
另一方面,中国的医患矛盾又日益突出。今年3月23日,一名患者捅死了
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年仅28岁的医生王浩。在随后的网络调查中,超过六成的网民却为王浩之死欢欣鼓舞。
伴随负面形象的是医生低廉的阳光收入。北京某三甲医院的一位年轻医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每月的收入只有2000多元,上一次夜班补贴20元,“我上完夜班就熬到天亮,等着公交车开始运营,20块钱根本不够打车”。
张平称,他所在医院员工平均年薪达到了17万左右,而主任医师平均为40多万,“你最好匿名,因为我们医院比同行高了不少,曝光了又要挨骂”。
在美国,医保基金支付给医院资金总额的70%用来作为医生的收入,另有15%用于药品流通,余下的15%则用于医院的运行。而在中国,只有30%的医院收入用来给医生发薪水。
由于医生的合法收入过低,通过过度诊疗补偿其收入至合理水平,成为了潜规则。“患者和医保要负担整个药品的费用,而医生的回扣只占了一小部分,医生为了获取一块钱的收入,可能要给患者开十块钱甚至更多不必要的药,很不经济。”张平说。
2010年,张平通过该院的医疗信息系统发现,一位外科医生开出的某药品的数量,是其他同科室医生平均水平的28倍。而且,上述药品并非必需药品,“最终我们取消了该药品生产厂家的供应资格”。但是,在国内绝大部分公立医院,并未应用这样的信息系统,因此,医生们的过度医疗行为很难得到应有的监督。
民营医院只是改变了药物采购制度,就规避了这个问题。在云南,民营医院几乎都是直接从厂家采购药品,断绝了医生收受回扣的通路,很多药品的实际采购成本比公立医院低了40%左右。
亏损背后
由此而来的疑问是,在中国,既然病人如此之多,医生的人力成本又如此之低,为什么公立医院普遍亏损?
张平的理由是价格管制。其中,包括胃肠外科、儿科在内的大部分科室,传统医疗项目比较多,其价格多在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确定,并未计入人力和物耗成本,在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20年间,上述手术现在做一个赔一个。
比如,某三甲医院阑尾炎手术的费用为234元。做一台这样的手术需要8个医护人员工作一两个小时,平均一个人一小时的酬劳还不到30元。而新项目比较多的一些科室,比如眼科手术,手术半小时,手术总费用能达到2000元。
儿科主任曾经多次找到张平,儿科病人实在太多,希望能增加病床数,被张平拒绝了,“赔不起了,并非儿科不重要,但是从维持医院运营角度考量,我们也没办法”。
医疗服务项目收费价格过低已经成为了业内共识,提高其价格也早已被官方提上了日程,却一直未能启动。多位卫生系统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原因在于,目前中国医患矛盾突出,提高价格会“引起民愤”。此外,公立医院的财务制度普遍落后,意味着各项医疗服务的真实成本很难获取,价格到底该提多少并未取得一致。
张平认为,中国医药行业流通人数过多,高昂的人力成本最终通过医生的“一支笔”来埋单。这一人数目前达到400万人之巨,张认为,或许其中360万都可以砍掉。
不过,亦有投资界人士认为,公立医院之所以亏损,还在于其事业单位身份,导致其管理效率低下,人力资源构成不合理,冗员过多。他曾经去十几家三甲医院调研,“普遍的冗员比例达到了20%左右”。
中国医院协会副秘书长庄一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00年到2009年的综合数据显示,中国的医护人员比例接近1:1,而在欧美发达国家,护士人数通常是医生的2~6倍左右。这意味着,在中国的医院,很多本该由护士和助理医师承担的专业门槛较低的工作,却由中高级别的医生来承担了,而后者的人力成本要高得多,这种医护比例扭曲的现象在三甲医院尤甚。
不过,即便在现有的人力资源构成之下,包括朱忠远在内的多位投资医疗行业的资本界人士均认为,三甲医院的利润率达到20%~30%并不困难,而公立医院的“普遍亏损”不过是因为其财务体系太不透明。景林资本董事总经理朱忠远亦有感触,他举例说,曾有一家国企所属医院一直处于亏损状态,但是,在规范了财务制度、改善了内部管理之后,医院随后就盈利了。
非营利性医院如何营利
乐观的投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在云南省昆明市,随意在街道上散步,一个小时内能看到三四家民营医院,他们大多数都是非营利性医院。不过,多位卫生系统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些非营利性医院其实是“真赚钱的”。
中国医院协会一位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北京可能只有一家真正的非营利性医院,就是王菲夫妇投资兴建的北京嫣然天使儿童医院,“其他多数民营医院都是挂着非营利的幌子享受政策优惠,私下却通过种种方式分红”。
“非营利性医院”可谓名利双丰收。首先,非营利性医院更容易获得患者好感,“本来大家就觉得看病贵,你又声称自己是营利性的,那就更没病人来了”,上述医院协会负责人说。
其次,非营利性医院享受了免税待遇。按照业内测算,营利性民营医院所要上缴的税收大约占到医院总收入的8%左右。而一般的民营医院运行6~7年才能正常运营,10年左右才会有20%~25%的纯利润,“赚钱都这么难,哪里有余钱交税?!”上述医院协会负责人反问。
在昆明,非营利性医院能够按照零收益的出让价拿到土地或者申请划拨用地。云南某非营利性民营医院院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以每亩300万元的价格拿到了一块土地作为医院新址,而旁边按照市场价招拍挂的土地价格为每亩600万元左右。
但是,由于兴建新医院吸引了来自资本方2亿多元的投资,而按照规定,非营利性医院每年的结余不能分红,只能投入医院作为发展基金。所以她要想回报投资人,必须通过灰色手段给投资人分红。
云南某民营医院协会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可行的手段之一是,在做账时“大幅提高”员工和管理层的工资,“这样的话就可以实现分红。”
另外一种在民营非营利性医院中,比较常用的手段则是“关联交易”,把本该发生在医院的利润向上游环节转移。
2003年,江苏宿迁开始了公立医院改革,国有上市公司南京金陵药业集团、南京市鼓楼医院、宿迁市人民政府一起成为了宿迁人民医院的三个股东。改制后,该民医院为非营利性医院。南京金陵药业集团不能分红。不过,据《华夏时报》报道,金陵药业集团通过负责医疗设备维护、管理宿迁人民医院的物业,以及承担医院的药品采购业务等方式,部分收回了投资。
云南省卫生厅原厅长陈觉民认为,不管是非营利性还是营利性医院,投资人来投资不是扶贫也不是做慈善,总是希望能够获取回报,只是方式不一样,投资营利性医疗机构是想通过医院本身赚钱,投资非营利性医疗机构是想通过与相关的上下游产业收回投资,“没什么好稀奇的”。
(应受访人要求,张平系化名)
记者:陈纪英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