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究竟为什么读书?或者换一个角度设问,读书对人到底有什么作用?
一
童年时的读书,说不出个什么“为”来,无来由地爱书,喜欢读书。
那时候虽然穷苦,连肚子也填不饱,可是自由自在呀!每天早晨起床(实际上是土炕),两手一揉眼睛,吸溜几口稀饭,吞咽几口窝头,一撂碗筷,就吆喝上左邻右舍的十几个小伙伴,脱缰野马似地奔向田野、森林之中,上树掏鸟,下树打枣,尽情地玩耍胡闹。玩够了,疯够了,淘够了,野够了,大家排起长队撒一泡尿,齐唰唰地画完十几条银色的弧线,然后大叫一声“各回各家,各寻各妈”———肚子不饿得干瘪,是想不起回家的。
回到家跟妈妈要吃的,妈妈总是没好气地说,半前不晌的,受苦人都没的吃,哪有你的!无奈,舀一瓢井拔凉水灌满肚子,仰头望一望太阳明晃晃的,离午饭尚远。几个与我有着同样遭遇的小伙伴,没精打采地聚拢在街头的墙根下,听我说书,讲故事。“我要读书”的强烈念头,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萌生的吧。
生在穷乡僻壤,没有多少书可读,就愈觉得书之宝贵了。用“如饥似渴”来形容此时的读书,真是再确切不过了。
半拉子的“小人书”,没头没尾的古今小说和话本,见着就读,反复地读。饥不择食,什么“三六九日王登殿,文武大臣摆两边,一旁闪出个白虎官。这白虎官,开了言:十八投唐二十三,保你唐主整五年……”之类的破旧书,在今天的小朋友们看来,是些什么东西!然而在当时,它之于我,简直就是奇书美文、精神大餐了!
读书,使我贫穷的童年生活变得色彩斑斓。
书给了我闯荡世界的动力和勇气。
二
转眼年届不惑。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但是“野孩子”的脾性未改,喜欢读书的“积习”亦未改———恐怕今生今世也改不掉了。只是在读书之余,脑子里时不时地冒出“读书究竟有什么作用”之类的问题。
说读书是为了升学,为了获取知识,为了提高修养,为了改变命运,为了做官,为了就业,为了成名成家,为了报效祖国,等等,均无不可。但我觉得,最根本的一条是,读书可以养气。
人有三宝精气神,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不同的书,可以养不同的气。豪气,灵气,平和之气,浩然正气,可以养也;邪气,戾气,酸腐之气,阴阳怪气,亦可养也。读书于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不可或缺,我们可以从书中汲取无尽的精神力量———不,汲取气,汲取一种激荡在我们的血管、充盈于我们的周身,又从我们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气。同时,读书也要像吃饭那样,吃各种蔬果和五谷杂粮,摄取多种营养———阅读各式各样的书,汲取各种各样的气,以避免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不过,血气方刚的少男少女,不仅要杂学旁收,大量读书,还要有目标、有选择地读书,吸取精华,剔除糟粕,读天下好书,养人间正气。就像孟夫子说的那样: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也!
三
如果说读书是养气,是输入,那么写作则是释放,是输出。作者把气注入文章,读者又通过读书,感受到文章的气,吸收了文章的气。你我常说的“回肠荡气”,不正是说一种读书的经验,不就是说文气在我们的胸腹之间流转激荡吗?是什么样的人,读了什么样的书,便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气不同,文章的味道就不同,形成的风格也就大不相同。所谓韩如潮、苏如海、柳如泉、欧如澜,便是韩柳欧苏四大文豪的禀赋、气质、学养之差异,贯透于文章中的具体表现。
曹丕说“文以气为主”。韩愈也强调“气盛言宜”———就是说,写文章的人,只要气足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所谓“气”者,分为两个层面,先天为禀赋(本气),后天为学养(养气)。自身气弱的人,器小力薄,容易被书拿住,故世上多有食书不化的“两脚书橱”。而自身气足的人,不仅读书可以养气,而且善于融会,善于吐纳,作文时自然就会“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也。正因如此,“野孩子”们的身上虽有侠气、野气和不驯之气,可是经过书卷气的浸染,其笔下之文,便多有杀气、霸气和蓬勃之气,别有手眼,异光灿烂,爽!
人虽有先天的禀赋、气质上的差异,然而读书可以养气,则是共同的,也是共通的。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过,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读书不足,养气不够,写起文章来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就像游泳的人不会换气,用不了半个时辰,便三魂荡荡,七魄悠悠,蹬小腿儿翻白眼儿,简直像个垂死挣扎的瘪三。真正的文章好手,必然读书多,养气厚,厚积而薄发。那手笔,真叫个: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北京日报》2001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