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中医十大类方》以后,我又开始了张仲景药证的研究。
张仲景药证就是张仲景的用药的依据,是张仲景用药的密码,也可以说是张仲景的临床药物学。要理解经方,必须掌握张仲景药证。但是张仲景历来只有方书,而没有药物书。清代医学家徐灵胎说过,医生的病大约有两种,一是有药无方,一是有方无药。有药无方,是说没用药没有结构,处方其实是一堆药而已;有方无药,就是不懂变化,不会加减,用的是死方。内行都知道,如果不了解药,就会得有方无药的病。我通过编写《中医十大类方》也感觉到不了解张仲景药证,就无法真正了解和掌握经方方证。所以,张仲景用药密码的破译非常重要。
研究张仲景的用药规律,前人已经进行过探索。值得提的有两位医家。一位是日本的吉益东洞,一位是清代医家邹润安。吉益东洞的研究是根据张仲景方中的药量,分析归纳药证,代表作是《药征》一书,字数不多,分量很重。邹润安的研究思路,是根据《神农本草经》,再结合张仲景原文,分析演绎出张仲景用药的规律,经方加一味,减一味,在邹先生看来,都有深意。他的代表作是《本经疏证》。这两书各有特色,前者简约质朴,后者细腻深入。他们的研究思路,给我很大的启发。我对张仲景药证的研究,还是以原文为材料,分析其原始的主治,并进一步诠释其主治。
《
伤寒论》《金匮要略》的原文,也称之为白文,言辞古奥质朴,而且大多是不全表述,初学者一般是难以读懂的。我以前也试着读过,但常常知难而退。但是,随着临床日久,随着对经方后世应用经验的熟悉,对经典原文的认识也渐渐清晰起来。我再一次开始细细翻阅《伤寒论》《金匮要略》原文起来。我不擅背诵,只能利用工具书反复地检索原文。我那时用的工具书是《伤寒论手册》和《金匮要略手册》,这书编得非常实用,可以从方、从药、从病症、从经、从药量等多角度来检索。同时,还有不少工具书帮助了我,如江苏新医学院编写的《中药大辞典》,上海中医文献馆陶御风先生等编写的《小方辞典》,山东中医学院编写的《方药纵横》等,这些工具书都以详细的文献资料,为我整理研究张仲景药证提供了帮助。
药证考证,首先是弄清每味药主治的原始表述,比如
桂枝主治气上冲,
麻黄主治黄肿,
黄连主治烦热,
黄芪主治汗出而肿等。而这些表述,有些张仲景已经提及,有的则是部分提及,有的干脆没有提及。要通过原文的比较分析,把它们找出来。然后,还要说清楚,也就是要对这些原始的质朴的表述进行解释和发挥,要让读者看得懂,用得上。这就需要临床经验,需要后世应用经验的提示、补充和完善。
那时,我第一次住进了学校分给我一个小套住房,50平米,七楼,朝东,从阳台上可以眺望远处的紫金山,还可以看到37层的金陵饭店。而且,我第一次购买了电脑,虽然是台286的兼容机,但进行中文的文字处理已经够了。那时,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卧室的时候,我便起床,然后坐在电脑前,边翻阅《伤寒论》《金匮要略》的原文,边思考,键盘随时将思考的结果记录下来。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每天都有兴奋点。
从量证变化上发现张仲景用药的规律,最为有趣。我发现,《伤寒论》《金匮要略》中同一剂型中的最大用量方,其指征可视为该药药证,一般不错。例如桂枝,最大量方为桂枝加桂汤,桂枝5两,主治“气从少腹上冲心者”,则可见气上冲心是桂枝证。又例如黄连,四两黄连的黄连
阿胶汤,主治“心中烦,不得卧”,而一两黄连的
半夏泻心汤、生
姜泻心汤等,只是用于“心下痞”。由此可见,黄连大剂量主治的心中烦,小剂量除痞。还有,大量治疗某症的重症,轻量则治某症的轻症,则此症常常是某药的药证。再比如黄芪,最大量方(5两)的黄芪
芍药桂枝
苦酒汤主治“黄汗”,而且量很大,“汗沾衣”;而小剂量黄芪方的桂枝加
黄芪汤仅用二两,主治“身重汗出已”的黄汗,以及“腰以下无汗出”的黄汗,提示黄芪用于治疗
自汗,汗出的程度越重用量越大。还有
葛根,葛根
黄芩黄连汤为葛根的最大量方,用8两,主治“太阳病,桂枝证,医反下之,利遂不止,脉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利遂不止,指
泄泻不止。
葛根汤类方中用于下利的有葛根汤。原文为“太阳与阳明合病者,必自下利”,自下利,为未经攻下而大便自然溏薄者,其程度要比葛根黄芩黄连汤证的“利遂不止”为轻,故用量仅为4两。可见葛根用于下利,下利的程度越重,其用量也越大。
药证的考证,我发现了张仲景对体质的重视。比如麻
黄药证,到底抓什么?是喘?是无汗?是身体痛?是浮肿?后来,我发现一身面目黄肿,才是张仲景的着眼点。再比如,
细辛的药证,又到底是什么?是咳喘?是四肢冷?后来根据条文的的考证,认定是恶寒不渴。患者严重的恶寒感,同时还有分泌物清稀,口内无渴感。
张仲景还非常重视疾病,许多药证是兼治证,例如
甘草主治羸瘦。兼治咽痛、口舌糜碎、
咳嗽、
心悸以及躁、急、痛、逆诸症等。主治是对体质用药,兼治则是对病用药。在对体又对病的情况下,大量使用甘草,才有效,且安全。同样,麻黄主治黄肿,兼治咳喘及恶寒无汗而身痛者。黄肿,是一种体质状态,而兼治的咳喘、恶寒无汗而身痛等症,也必须以有黄肿的前提。
药证的简约明快让人眼前一亮。药证是单味药物使用的指证和证据。说实话,历代中医书很多,但说理有余,说证不足,特别是那些客观性强的应用指证说得不多,所以,读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但在张仲景眼里,很多药物的应用指证非常明确,比如,桂枝主治气上冲,芍药主治挛急,黄连除烦,
附子主治脉微细,简单明快,要言不烦。特别是结合后世医家的医案医著,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将这些药证细细想去,如饮香茗,其味无穷。
《伤寒论》114方,有名有药者113方,91味药,其中1方次36药,2方次以上65药。《金匮要略》205方,有名有药者199方,156味药,其中1方次62药,2方次以上55药。我搞的张仲景药证,仅仅是50味,因为必须选择应用方次在2次以上的,这样一来,味数就不多了。但这些药都是临床的常用药,仲景的叙述比较明确。虽说仅50味,但只要掌握好每药的主治和常用配伍,则在临床自能演化出无数新方。
张仲景记载的药证是真实的,但是,是不全的。就如古代大型脊椎动物的化石,考古学家仅仅从其一个头盖骨,甚至是一颗牙齿,也要设法复原其全身,甚至推测其生活作息的特点和环境。张仲景的原文也是如此,有的则是一种疾病的某个阶段的描述,有的则是某种体质患有某种疾病后的反应,有的则是某一类疾病的共有症状,而不是全部症状。
张仲景药证是药证的基础,还需要不断完善,需要后世的经验的补充。唐代的《千金方》《外台秘要》中许多方证,也可以研究唐代的药证;后世各家的医案,也可以研究各家的药证,
朱丹溪、叶天士、王清任、张锡纯,等等历代名医,均有其药证。这些用药经验,均是张仲景药证的延续,是中医研究的重要材料。
《张仲景50味药证》初稿出来后,我就给
南京中医药大学的学生开始讲座,颇受欢迎。特别是在
南京医科大学开始的《张仲景药证》的选修课,引起西医大学生的热捧,竟然选课人数达500人。1998年5月,日本雄浑社出版《张仲景50味药证》日文版。6月,该书中文版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很快重印多次,发行量达万册,以后分别于2003年、2009年连续3次再版。出版不久,韩文版出版,改名《伤寒论处方与药证》,2008年,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发行英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