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屈身草庐当伙计
原文再续,书接上一回,上回讲到孟飞在集易草堂呆腻了,四处寻找回去21世纪的办法,但是始终未能如愿。而且,这些天易巨荪经常带他去外地出诊,所以他只好暂时放弃。
高要一个名叫吴秋舫的,他是当地有名的饱学之士,有功名,而且书法超群。他的小儿子得了外感病,恶寒
发热,大便
泄泻,当地的医生只是用一些儿科的套药,治疗后不但不见好转,症状还越来越重,所以来省城请易巨荪。
易巨荪连忙带着孟飞赶到高要。小孩依然是恶寒发热,
呕吐得厉害,小手和小脚冰凉冰凉的,大便每天十几次,指纹青暗,面舌皆白,准头发青。
易巨荪认为吐逆,四肢逆冷是里寒证,开了一剂
四逆汤。吃了第一服药后却未见好转。
孟飞想:“易巨荪其实也不过如此,一点疗效也没有。”
本以为易巨荪会换其他方药,可他却不慌不忙。劝慰家属一番后,嘱他们把
附子加到四五两,分成三次,煎好了,一天内服完。并说:“孩子服药后,所未见好转,但也没有加重,只是病重药轻而已,这次服药后一定会有所好转的,不必担心。”
孟飞心想,易巨荪也有这样的胆量,不知他有没有受同时代四川名医郑钦安的影响?郑钦安(1824~1911年)一说(1805~1902年),其《
伤寒恒论》《医理传真》发行于1869年,《医法圆通》发行于1874年。他是火神派名医,认为“万病一阴阳耳”、“有阳则生,无阳则死”,临床以重用
姜附著称。
原来不单扶阳派用这么重的附子,易巨荪也这样用,难道研究伤寒的人都这样?怪不得说他们用药辛温峻猛。
在孟飞看来,虽然这个时候确实需要急救回阳,但是超药典剂量地用附子这样有毒的中药是很冒险的,如果药量、炮制、煎煮中有一样掌握不好,都会附子中毒的。用于这么一个幼儿就更冒险了。四五两,如果按30克一两来算,那是120—150克的附子,日三服,每服也有40-50克,稍有差池,在现代可就要吃官司了。
众人也未曾见过有人敢给小孩服用这么大量的附子,都瞠目结舌,纷纷劝说吴秋舫不要听任这江湖郎中胡来。
吴秋舫倒是个很有胆识的人,他说:“我相信易先生的医术。易先生,您大可放胆一试。”
不出易巨荪所料,三服药服完后,小孩的呕吐、泄泻就止住了。第二天仍守原方,附子减到一两多,巩固疗效。
孟飞想:“又让易巨荪治好了,大概也是因为这小孩命不该绝吧?按照当时的医疗条件,中医对人的生理病理了解不深,又没有条件补液,抗感染,遇到重病,也只能像易巨荪这样,开个中药,冒险一搏。治活了医生可以一夜成名,死了的也就只能感叹他是时运不济吧。在过去的年代,不说那些光靠吃中药治不好的病人,就算那些纯中药可以解决,却因庸医辨错证而失治的病人,也不知有多少。所谓治愈的,其实很多是自愈而已。”
不过,他还是很佩服易巨荪的胆识,他不可能不知道附子的毒性,他已经是名医了,不存在为成名挺而走险的问题,正常人来说,更应明哲保身才对。这么重的病,治不好是正常的,万一小孩被附子毒死了,那易巨荪的一世英明就难保了。易巨荪平时诊金也收得比其他医庐低,对付不起诊金的穷人甚至分文不取,这么看来,他应该是个济世救人的好医生。
从高要出诊回来,孟飞本想休息一下,可他们刚回到集易草庐便有一个顺德人来请易巨荪,孟飞只好又无奈地跟着易巨荪去顺德。
这个病人姓何,患的是
疟疾,两个多月了。面容憔悴,进食一天比一天少,下午以后从背开始发凉,越来越冷,寒战以后马上就发热,汗出后体温就可以降到正常。
疟疾,孟飞见得并不多,不过在他的印象里,治疗疟疾应该是温病学派的专长,疟邪是疫疠之邪,南方夏秋季发病较多。疟疾是疟原虫引起的,
青蒿素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不过易先生的年代,应该还不知道
青蒿素。但是《千金要方》、《外台秘要》开始就以
常山、
蜀漆为主药截疟。《瘟疫论》则用
达原饮,用
槟榔、
草果、
厚朴之类的药。《中医内科学》的各个证型,无论是正疟、温疟、寒疟、热瘴、冷瘴都没有用二加龙骨汤的。难道这个易巨荪连起码的常识都没有?可能易巨荪不过是个走火入魔的江湖郎中,只是凑巧看好了几个病。那场
鼠疫可能也是失实的报道。就是这么一个医生,在那个时代的消毒隔离条件下,以他对传染病和微生物的认识,竟然用
升麻鳖甲汤治好了鼠疫,不太可信。
回广州的路上,孟飞终于忍不住问易巨荪,“易先生,我跟您看病,这么些天,一直都带着很多的疑问。我在南洋的时候,也看过很多医生看病,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您这么有胆识的。就说今天这个疟疾,您怎么不用
柴胡截疟饮、达原饮之类,而用二加龙牡汤呢?”
易巨荪看了孟飞一眼,“孟飞啊,这些天你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你对中医也懂得不少,让你在我这里当个伙计,那是屈就了。”
他接着很谦逊地说“易某不才,妄活这数十寒暑,尚未能参透那些深奥的医理,只能像一个工匠一样,按着仲师思路,用仲师的办法治病,希望不致害人性命,已是万幸。今天这个病人,是疟疾不假,寒热往来,本来应该是
小柴胡汤或者
桂枝麻黄各半汤。但是,你留意没有,他每次发作都是从‘背恶寒’开始的。《伤寒论》里面提到‘背恶寒’的有两条,第304条‘少阴病,得之一二日,口中和,其背恶寒者,当灸之,附子汤主之’。第168条‘伤寒,若吐,若下后,七八日不解,热结在里,表里俱热,时时恶风,背微恶寒,大渴,舌上干燥而烦,欲饮水数升者,白虎加
人参汤主之’。同是‘背恶寒’,
白虎加人参汤是‘热结在里’,口渴烦饮,附子汤的背恶寒比白虎加人参汤的‘时时恶风,背微恶寒’明显要严重,而且‘口中和’,更可与白虎加人参汤的‘大渴,舌上干燥而烦’的热象鉴别。从附子汤的组成上看,此方较真武汤多一味人参,少一味
生姜。可见,此方是仲师治疗阳虚的。另外《金匮要略》痰饮篇又有‘夫心下有留饮,其人背寒冷如手大’。我想此症明显不是痰饮,又有发热,附子汤未尽中肯,所以改用二加龙骨汤。二加龙骨汤即桂枝加龙骨
牡蛎汤去桂枝再加附子
白薇汤,这是一个寒热互用的方,治疗真寒假热。”
孟飞又问:“易先生您为何用这么大量的附子。”
易巨荪说:“每味药的用量要视病情而定,该用大量的时候必须用大量,否则病重药轻,如何治病?但是绝不能
盲目地加量药量,用药岂能儿戏。”
孟飞一下子怔住了,易巨荪确实是学识渊博,他对《伤寒论》如此熟悉,这是孟飞以前未曾见过的。我们前面曾经说过,孟飞年轻时也研究过《伤寒论》,后来一方面因为精力有限,一方面是因为这《伤寒论》的六经传变实在是太难懂了,最后只好放弃。虽然很多条文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和其他人相比,他对《伤寒论》还是比较有研究的。没想到易巨荪对《伤寒论》的条文熟悉到如此程度,可以前后串解,比较。看来他真的不是一个靠耍嘴皮子功夫混饭吃的江湖郎中。
孟飞心想,我一个中医博士、主任医师,名医是见多了,可这位易巨荪辨证完全不依理法方药的原则,而是像他说的“像一个工匠一样,按着仲师思路,用仲师的办法治病”的,还是头一回见。幸好先前萧遥说过,经方派用药是根据临床表现去寻找与之症状相对应的条文,用该条文的方治病。如果没有这层铺垫,他真的完全理解不了易巨荪这种“小众”的辨证思路。
在孟飞愣神的时候,易巨荪诡秘地笑了笑,敲了旁边的石栏杆三下,背手走开。
敲石栏杆,对于一个长者似乎有点轻佻。易巨荪虽出生于中医世家,自幼受其祖父的熏陶而立志学医,但从他平日的言谈举止看,他也是饱读诗书的,所以不应该有这样的举动。那么,他这么做有什么深意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