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庞 朴
郭店楚简有论说宇宙生成者,定名为《太一生水》篇。全篇现存十四简,三百零五字。
与迄今已知的宇宙生成诸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以及"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不同,太一生水说在时间上看来更早些,在内容上更生动些,与希腊、希伯来的一些古老说法有更多的相似性,因而更值得注意。原文不长,且抄录如下(异体字、通假字已改正,缺失字已酌补;末句"天道贵弱……"原单列成中段):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冷热。冷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後止。
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寒热之所生也。寒热者,四时之所生也。四时者,阴阳之所生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
是故太一藏於水,行於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厘,阴阳之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
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而谓之天。道亦其字也。请问其名。以道从事者,必托其名,故事成而身长。圣人之从事也,亦托其名,故功成而身不伤。天地名字并立,故过其方。不思相当。天不足於西北,其下高以强;地不足於东南,其上□□□。不足於上者,有馀於下;不足於下者,有馀於上。天道贵弱,削成者以益生者,伐於强,责於……
( 一 )
宇宙发生之原,在此取名为太一。"一"者数之始,体之全;"太"者大于大,最于最。则"太一"在时间上指最早最早的时候,空间上指最源最源的地方。这或许便是取名的用意。
但是同时我们还知道,太一也是楚国神灵的名字和天上星星的名字。屈原《九歌》所祀第一尊神,便是东皇太一。王逸《楚辞章句》注曰:"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东,以配东帝,故云东皇。"所谓"天之尊神",即最高神或上帝,有的地方写作"天皇大帝"(见《石氏星经》、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引《天文大象赋·注》)。而太一作为星,则指众星之轴北极星,其说载於《史记·天官书》等。星星和神灵之名为太一,当亦取其至高无前、天上第一的意思;一般说来,它们得名的时间,较早於哲学太一。
哲学太一在传世文献中,常见於《庄子》、《吕氏春秋》和《淮南子》等,与道家的"道"范畴异名同谓。如《吕氏春秋·大乐》说:"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庄子·天下》说关尹、老聃"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常无有"和"太一",都是"道"的又一说法。《太一生水》末段也有"道亦其字也,请问其名"之说,指出"太一"和"道",乃名、字之别。
不过奇怪的是,在传世的《老子》五千言中,只见"建之以常无有"的说法,找不到如何"主之以太一"处。曾经有人根据《太一生水》简的形制及书体同於《老子》丙简一事,推测《太一生水》原属《老子》。可是从文体看,二者颇不一致;更重要的是,"太一生水"和《老子》"道生一"的宇宙生成论,也大异其趣。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所生的这个"一",我们没有根据说它是水,从它能生二来看,只能理解为混沌;"二"是阴阳;"三"是和,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阴阳而和,万物便出来了。这是一套相当体系化且哲学化的理论。《太一生水》的情况则不同。它描述的宇宙生成过程非常具体,太一首先生出来的,既不是一个抽象的一,也不是一堆模糊的混沌,而是一片具体而清澈的水;水在以後的天地万物生成上,又起了关键性的辅助作用。
《老子》也很推崇水。它不仅说"上善若水",称赞水以柔弱胜刚强,而且常以水来形容"道",说什么"大道泛兮"、"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之类。特别是它所谓的"玄",在我看来,正是取自流水的漩涡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句,既可理解成道为万物之本,也可想象成水是万物之源。因此在《老子》书中,"道"是"水"的哲学升华,"水"是"道"的物理原型,二者如影之与形,关系十分密切;当然,不是母子关系。
《太一生水》中"太一"与"水"的关系则不然,它们不是形影关系,而是母子关系;但又不是简单的母子关系,而是具有反辅功能的母子关系,就是说,"水"在宇宙生成过程中,占有一个特殊地位。
水的特殊地位,在别的创世说中也不乏其例。《旧约·创世记》上说:"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就是说,天地是上帝创造的;水却是原有的,它与上帝同在。
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说:"水为万物之原"。比他更古老一些的哲人则以海神奥启安与德修斯为创世的父母,而诸神也往往指水为誓(见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一卷三章)。
中国稷下学派的《管子》亦有《水地》篇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
准此可以推想,无论是《老子》也好,《太一生水》也好,其宇宙生成说的思想资源都是水原说。《老子》将水升华为道,由道来生一生二生三生万物,在哲理上更通畅些,也更成熟些。《太一生水》则在水之前安上个太一,用普遍本原来代替具体本原,理论上是进了一步;可是这个後到的普遍,尚难抗衡传统的法力,所以仍需水的反辅来帮助;而且,这个孤零零的普遍,本身竟无可安顿,而不得不"藏於水",让水来出头露面。这些都说明,《太一生水》在哲理上,比《老子》要稚嫩得多,其脱胎於水原说的痕迹,也明显得多。
( 二 )
太一生水而後有天地;天地生成并相辅,而後有神明;神明生成并相辅,而後有阴阳。在这些步骤里,天地和阴阳都很熟知,所谓神明,究为何物?
《淮南子·泰族训》上有个定义道:"天设日月,列星辰,调阴阳,张四时,日以暴之,夜以息之,风以干之,雨露以濡之;其生物也,莫见其所养而物长,其杀物也,莫见其所丧而物亡,此之谓神明。"这里所谓的神明,指的是天地的神妙功能,大自然的化育作用。这等理解,大概是那时的共识。《庄子·天下》篇里多次提到的"神明",也都是这个意思。例如:"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一曲之士,……寡能备於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别的书中,如《易·说卦》有"圣人……幽赞於神明而生蓍"说,也是说
蓍草是由神明生出来的,圣人起个配合赞助作用而已。
"神明"有时指人的主观状态。也是在《淮南子》上,另有个定义道:"夫将者必独见独知。独见者,见人所不见也;独知者,知人所不知也。见人所不见,谓之明;知人所不知,谓之神。神明者,先胜者也。"(《兵略训》)与此相似,《庄子·齐物论》亦有"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通也,谓之朝三"之说。这种主观状态的神明,按照当时的理解,乃是效法客观神明而成的大智大慧,非一般人所可企及的。
《太一生水》所生的"神明",应该是客观的神明,天地的神明,这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它们是否仅为天地的某种功能、大自然的某种作用,如上引《泰族训》所说,而无自己之体?由太一生成万物的全过程看,答案似为否定的。因为,从太一生水到"成岁而止",其每一步所生成者,都是一项具体"物";"神明"既亦列其中,应无例外。《淮南子·道应训》上有段话,透露了一点消息:
罔两问於景曰:昭昭者,神明也?景曰:非也。罔两曰:子何以知之?景曰:扶桑受谢,日照宇宙,昭昭之光,辉烛四海;阖户塞牖,则无由入矣。若神明,四通并流,无所不极,上际於天,下蟠於地,化育万物,而不可为象,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昭昭何足以明之。故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罔两以为神明就是那"昭昭之光",当然是小看了。可是,罔两竟然以为它是光,想必亦事出有因。想来,神明虽不是那"辉烛四海,阖户塞牖,则无由入"的光,也必定是某种可以被误会为 昭昭之光的、"无所不极"无由阖塞之的"光",其体至柔其用至坚的"光"。这种光,应该就是"明"和它的"神"。
我们注意到,太一在生成天地万物的全部过程中,未曾生过日月或光亮。而耶和华在他的创世活动中,头一句话就是"要有光!"到第四天又特地"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看来耶和华的故事是合理的;因为无光的世界是不堪设想的。现在我们对照太一所生诸物中,只有"神明"可以与光亮、日月相当,只不过它们不叫"光"或"日月"而叫"明"。明是什么?《易·系辞下》中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则"明"非日月,亦非其昭昭之光,而是"日月"相推的产物或结果;是来自日月又超越日月的第三者,是光之精华或曰"明";以其有化育万物的功能,亦称"神明"。
严格说来,"神"和"明"是两种客观存在。不过此所谓的"神",就在"明"中;此处的"明",是"神"的。而整个所谓的"神明",就其"神"而言,可以视为天地的功能、大自然的作用;就其"明"而言,确乎有其自己的"上际於天,下蟠於地"的形体,不过"不可为象"而已。
☆ 夫天宙然示人神矣,夫地佗然示人明也。天地奠位,神明通气,有一有二有三。位各殊辈,回行九区,终始连属,上下无隅。(扬雄:《太玄离》)
( 三 )
古希腊人曾经认为最普遍的对立是冷和热、干和湿;构成世界的四大元素恰好各自具备其中的两种(水:冷和湿;火:热和干;气:热和湿;土:冷和干),而两两对立(水与火对立,气与土对立)。
在中国,似未见过冷热干湿位於宇宙生成中的议论。《洪范》说过"水曰润下,火曰炎上",说的是水火具有此等属性,与宇宙如何生成无关;《易传》有"水流湿,火就燥",说的是事物之间 "同气相求",也无关於宇宙生成问题。至于冷热一节,更是不见经传。此次郭店楚简之出土,使我们眼界大开,其《太一生水》在生成"四时"与"岁"中间,插进寒热、湿燥两步,值得特别注意。
我们知道,"四时"乃春夏秋冬;而所谓"岁",一般说来,就是一年 ,亦即春夏秋冬。一个宇宙生成过程中,两次生成春夏秋冬,显然是没道理的。考虑到两者之间更有寒热湿燥两步,因之可以认为,此所谓的"岁",不是年或四季的意思,而是指的农业好收成。《左传》有"国人望君如望岁焉"(哀公十六年),《孟子》有"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梁惠王上》)句,可见"岁"在那个时代,意义之重大。在靠天吃饭的情况下,"岁"之取得,端赖风调雨顺,所以在"四时"以後,会有成寒热、成湿燥的步骤,就十分自然了。而全部宇宙生成过程,一直归结到"成岁而止",给人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也真算得上是尽美尽善了。
同是冷热干湿,在希腊,被想象为元素结合的对立条件;在中国,却具体落实到农业收成上来。此中的不同,与各自文化习性有关,颇足发人深思。
( 四 )
"太一生水"的"生"字,也很值得考究。本来在自然界,鸡生蛋和蛋生鸡,是两种不同的生法。鸡生蛋以後,鸡还是鸡,蛋自是蛋,这可以说是"派生"。而蛋生鸡以後,蛋便不复存在,化成鸡了,故不妨谓之"化生"。如果要追究起鸡与蛋到底谁是先生,那么派生、化生便都不足以解释了,而需由另一种生──"发生"来回答:鸡和蛋都是从无鸡无蛋的状态中发生出来的。
太一生水属於化生,即太一变化为水。太一生水或变化为水以後,太一不复直接存在了,但并不消失,它就在水中,作为本体而在水中,水可说是太一所现之象;也可以说,太一是绝对、是普遍,水是相对、是个别,绝对寓於相对之中。所以简中说:"太一藏於水"。
太一生出水来,又藏於水中,这是典型的化生。不过这两句话更各有自己的意思:"太一藏於水"所要强调的,是太一作为宇宙本体的地位;而"太一生水"所要强调的,是太一作为宇宙本原的地位。在道家哲学中,这二者是一致的。
当然在生成宇宙的全过程中,太一不仅化生为水而已矣,它还依次化生为天地、神明等别的东西。所以也可说太一藏於天、藏於地、藏於四时等等;太一和天地四时等等的关系,也是绝对和相对的关系、本体和现象的关系;以及,本原和生成的关系。
作为本原和本体的太一,在生成和显现为水等万物时,是带着它的运动属性一起去做的,所以宇宙万物才是活泼泼的。竹简中说,"是故太一藏於水,行於时",所谓的"行於时",就是指的运动。至於运动的形态,竹简主要列出两点,一是"周而复始",一是"一缺一盈"。周而复始即循环,是古代人所能达到和所常采取的运动观;在《老子》,叫做"反者道之动",在《易传》,例如"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至于一缺一盈,则是以月相作比方的运动,和《易传》的"一阴一阳之谓道"、《老子》的"保此道者不欲盈",都还有所不同。可惜简中对这两种运动形态未作更多的说明,其对人事的意义也只剩下半句话("君子知此之谓……"),我们已无从得知其详了。
竹简对太一的运动十分推崇。除了指出太一正是通过运动"为万物母""为万物经"之外,还特别加上"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厘,阴阳之所不能成"这样几句表示身份崇高的警句。这大概是要强调,这运动,是太一所内在固有的,物物而不物於物的。 1998.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