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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黄密室:章太炎與他的醫學

作者:赵永金


       太炎先生是近代中國著名的革命家、思想家和學者,他的學問精深博大,涉及音韵文字學、經學、諸子學、史學、文學、哲學、fo學,這是大家所共知的,至於他在醫學上的造詣與建樹,則鮮爲人知。其實他在醫學上的成就,也曾爲他當時代的許多中西醫名家所肯定。著名國醫惲鐵樵先生説:“太炎先生爲當代國學大師,稍知治學者,無不仰之如泰山北鬥,醫學乃其餘緒,而深造如此,洵奇人也”(惲鐵樵《章太炎先生霍亂論編後》,載1927年《鐵樵函授中醫學校講義》,第十七種第十五期。),他將太炎先生的醫論譽爲“日月之出”;陸淵雷先生稱太炎先生醫學是“發前古之奥義,開後學之坦途”;(陸淵雷《章校長太炎先生醫學遺者特輯·序》,載1936年《蘇州國醫雜誌》第十期。)章次公先生説:太炎“先生於醫,是以不求偏物,立其大者,立其小者,語必征實,説必盡理,所疏通證明者,而皆補前人所未舉”,可以“懸之國門”;(章次公《章太炎先生之醫學》,載1936年《蘇州國醫雜誌》第十一期。)陳存仁先生説:“太炎先生研究中醫也很有心得”,“發爲文章,精警確鑒,一時無兩。此外,對中醫術語之注釋,若六經、若三焦;病症之論斷,如心臟衰弱、回歸熱、温病、猩紅熱、神經衰弱;以至古今衡量之考證等,在在確切不移,洵至論也”(陳仁存《章太炎先生醫事言行》,載1953年香港《存仁醫學叢刊》第二卷。)。我由於從事《章太炎全集》的編纂,致力他的醫學事迹與著作的蒐集,歷時六載,采獲百餘篇,得窺太炎先生與祖國醫學事業的關係與影響。今就管見,淺介於後,以補史闕,並驥醫林諸公,引起深入探討之興趣。

  太炎先生與醫學有着密切的姻緣,用他自己的話説:“吾家三世皆知醫”。(章太炎《仲氏世醫記》,載1920年《杭縣誌稿》卷十八。)太炎先生的祖父章鑒,“少習舉業,以妻病誤於醫,遍購古今醫學書,研究三十年”,(褚成博《章鑒傳》,載《光緒餘杭縣誌稿·人物列傳》。)“自周、秦及唐、宋、明、清諸方書悉諳誦上口”,(章太炎《先曾祖訓導君先祖國子君先考知縣君事略》,載《太炎文録續編》卷四。)“初僅爲親族治病,輒效”,後爲鄉人治醫,“以家富不受人餉糈,時時爲貧者治療,處方不過五六味,諸難病率旬日起”。(章太炎《先曾祖訓導君先祖國子君先考知縣君事略》,載《太炎文録續編》卷四。)後太平天國軍佔領其家鄉,章鑒率家逃亡,家産毁於戰火,以後“不得已,以行醫爲活”。太炎先生祖父醫術很高明,醫德也很高尚,他“治時疫之脈,絶氣脱者,一劑即起。藥方參變不泥古;治危症,立不到三四味,曰少則力專,多則牽制也”。(褚成博《章鑒傳》,載《光緒餘杭縣誌稿·人物列傳》。)他給人治病,“凡醫資足一日用,輒分潤鄰族”,(褚成博《章鑒傳》,載《光緒餘杭縣誌稿·人物列傳》。)因此很受鄉人尊敬,太炎先生從小就很崇敬他。

  太炎先生的父親章濬,承其父業,也好習醫,據縣誌所載,稱他“生平長於醫,爲人治病輒效”。(褚成博《章鑒傳》,載《光緒餘杭縣誌稿·人物列傳》。)但他很謙虚,在對女兒《家訓》中,説:“吾家世授醫術,然吾未能工也”,(拙編《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譜》,1986年上海書店出版。)叮囑兒孫應該繼承家學。太炎先生長兄章籛,也繼承了家學,從錢塘仲昴庭先生學醫。仲昴庭先生醫術高明,曾“就征療清慈禧太后,歸又主浙江醫局,所全活無慮數萬人”。(章太炎《仲氏世醫記》,載1920年《杭縣誌稿》卷十八。)太炎先生長兄之醫術,在章氏三世中最高,太炎先生曾説“吾家三世皆知醫,至君尤精。……有窶人子求治疾者,必應之,所全活甚衆”。(章太炎《伯兄教喻君事略》,載《太炎文録續編》卷四。)

  太炎先生青少年時代,由他外祖父、父親和長兄親執教鞭,他不僅從他們那裏接受了嚴格的傳統文化訓導,受到民族主義思想的啓迪,還深深埋下了醫學愛好的種子,當時他曾隨長兄問學於仲昴庭先生,而“常得傳”。(章太炎《仲氏世醫記》,載1920年《杭縣誌稿》卷十八。)

  1890年,太炎先生二十三歲這一年,父親去世,他便離家去杭州,入著名學府詁經精舍,隨漢學大師俞曲園先生深造。經過七年勤學,對中國古代文化有了系統的研究,成了一個知識淵博的青年學者。俞曲園先生不但擅長治經,對諸子、語言、訓詁、文學都有很深造詣,又愛好醫學。因家人誤於醫,曾作《廢醫論》,又有《内經辨言》(又稱《讀書餘録》)和《枕上三字訣》各一捲,由考據經典而泛涉醫典,兼談醫理,具有獨到之見。這也深深地影響了太炎先生,因此,太炎先生在詁經精舍精研經史同時,也像他的老師一樣,泛涉醫典,爲他今後的醫學研究奠定了基礎。

  時代的風雷、祖國的呼唤,使太炎先生不能囿固於寧静的書齋,去潜心研究醫典經籍。甲午戰争慘敗後,太炎先生在醫國醫民的二條路上,决定選擇先醫國病,毅然摒棄書齋,投入了社會革命洪流,去拯救水深火熱之中的祖國。

  戊戌變法失敗,太炎先生慘痛地認識到要救中國,只有推翻已墮落爲列强走狗的清政府。繁重的革命鬥争和激烈的理論鬥争,耗費了太炎先生大量的精力,以至他從小喜愛的醫學研究,一直屈居於其他活動之後,直到1910年,他四十三歲那一年,在日本才發表了他第一篇醫學論文,即《醫術平議》。

  太炎先生在第三次流亡日本期間,一共居住了五年,直到辛亥革命勝利才離開日本。這期間,太炎先生一面從事革命鬥争,一面從事學術研究。他在日本搜求宋明醫書精本,收集各種古代驗方,並加以歸類、分析和考證,成《手寫古醫方》一册。(該手札共一百多頁,從章氏家屬中失落後,爲潘景鄭先生購得,後又爲上海中醫學院圖書館收藏。)這五六萬字的手札,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着各種疾病古代醫治的驗方,吸收了大量前人精華,使他對祖國傳統醫學有了相當瞭解。

  太炎先生的醫學,不是純粹從傳統醫學着手的,他還十分注意從西學中汲取營養。早在詁經精舍求學期間,他就廣泛涉獵了當時傳入中國的各種西方近代自然科學書籍,並將有些學説翻譯到中國。正由於他從世界範圍來看待各種文化問題,因此他的學術在不少方面能走出中國傳統文化的樊籬。早在戊戌變法後,太炎先生在研究中西學理基礎上,寫成了《菌説》、《原人》、《原變》等文章,他在《菌説》一文中,闡述了生命、物種和人類的進化,强調從細菌到人,是一個自然史過程,從細菌變動物、從猴子變人,並不存在神秘的“仁”的干預。如果説太炎先生家傳的醫學是純粹的中國傳統醫學的話,那麽這時,他已經對傳統中醫注入了西方醫學的成果,使他對中西醫學的异同得失,有了許多嶄新的見解。

  《醫術平議》就是在這種情况下誕生的。他在文章的緒論中説:“餘以淺昧寸兹末流,精神遐淪,聊以醫術亂思。傷外科之少效,念舊法之沉漂,以爲黄帝、雷公之言,多有精義,猶時有傅會灾祥者,精而不迂,其惟長沙太守。”(章太炎《醫術平議·諸言》,載1910年日本《學林》第二册。)他不同凡響,獨拜正史所不録的張仲景,不肯去輕附舊説。十多年後,他回想起這篇早年的醫作,説:“《學林》中《醫術平議》一捲,昔年妄作,是時猶信《靈素》甲乙所論經脈流注,以爲實然,故所論不能得要領”(章太炎《答張破浪論醫書》,載1923年《春雨杏花樓筆記》。)。

  辛亥革命勝利後,他回到祖國,迎接他的是目不應暇的政治紛争和袁世凱的篡政,於是他又投入“二次革命”。“二次革命”失敗,他遭袁世凱囚禁。在被袁世凱羈禁的三年中,他有暇去研究他自幼所喜的醫學。他在給夫人湯國梨的信中説;“幡閲醫書,此爲性之所喜,但行篋中此種殊少耳,家中醫籍尚多,務望保藏勿失。昔人雲,不爲良相,當爲良醫,此亦吾人之志也”。(章太炎1913年9月18日《致湯國梨夫人信》,載《章太炎先生家書》,196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一年後,他在給夫人信中,又—次説道:“平生之好,又在醫學。君亦當涉獵於此,願同注意。家中頗有醫書二三十部,皆宋明精本,數年搜求,遠及日本,而後得之,望爲我保持也。昔人雲,不爲良相,當爲良醫。吾視陸宣公,固亦無任,而功業略可相比,困窮亦與之同,勉思此公,乃吾浙前輩,心焉慕之矣”。(章太炎1914年2月9日《致湯國梨夫人信》,載《章太炎先生家書》,196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從這些信中,清晰可見太炎先生當時苦悶的心情,袁世凱的虐政,無日可見青天的幽禁生活,使他在政治上無所作爲,救國之願遭到挫折,醫國無望,退讀醫書,以鄉賢醫界前輩爲榜樣,以醫民之術爲伍,排泄忿懣,使自己内心世界得以平衡。同時也可以看到太炎先生蒐集歷代醫學文獻之勤。

  1916年袁世凱稱帝失敗。太炎先生復得自由。1917年他又隨孫中山先生參加“護法革命”,歷年餘,失敗而歸。近二十年的革命、流亡、坐牢,長年的顛沛,一連串的失敗,使他鋭氣日减,健康日衰。1920年,他“自一月患黄疸,至於三月”,(拙編《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譜》,1986年上海書店出版。)6月,他又“熱病大作,幾死”。(拙編《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譜》,1986年上海書店出版。)

  太炎先生初患黄疸,自診自治,“自治得愈”。(章太炎《仲氏世醫記》,載1920年《杭縣誌稿》卷十八。)過了二月,他“又病宿食,自調局方平胃散啜之,哺時即發熱,中夜汗出止,自是寒熱往來如瘧,日二三度,自知陽明少陰病也,服小柴胡湯四五劑不應,熱作即憒憒不可,奈何,間出以芒硝竄之,微得下,表证爲不衰”。(章太炎《仲氏世醫記》,載1920年《杭縣誌稿》卷十八。)這時他只好請仲昴庭先生之子仲右長先生來診治。仲右長先生看了太炎先生所服藥方,謂:用小柴胡湯藥不誤,但“此病挾熱,診脈得陽微結,何乃去黄岑加芍藥,此小誤也”。於是“去芍藥還黄岑,少减生薑分劑”。太炎先生服此藥後,僅二劑,即熱作汗出,神氣甚清,他大爲折服,從中深悟醫術藥理之妙,嘆曰:“增損一味,神效至此”,“醫不三世,不服其藥”。(章太炎《仲氏世醫記》,載1920年《杭縣誌稿》卷十八。)從此治醫經更慎嚴。

  經此事後,他總結自己治醫的體會,説:“餘少時鋭進,不甚求道術,取醫經視之,亦莫能辨其條理。中歲屢歷憂患,始然痛求大乘教典,旁通老莊。晚歲更涉二程陳王師説,甚善之。功成屏居,歲歲逢天行疫癘,旦暮不能自保,於醫經亦勤求之矣”。(章太炎《仲氏世醫記》,載1920年《杭縣誌稿》卷十八。)太炎先生正是從家庭熏陶,到生平所喜,從莫能辨其條理,到反復實踐勤求,從整個傳統文化着手,到抉取西方科學義理,融會貫通,左右采獲,終於在醫學研究道路上的然見醫經之本。

  1923年前後,南北軍閥依然相争對峙,太炎先生在政治上雖然仍苦苦在挣扎,但領導時代前進重任已落在新興的無産階級肩上,這使太炎先生有了比較寬裕的時間與精力去從事醫學研究,從而使他醫學研究進入了黄金時期,寫下了一系列醫學論著。《猝病新論》一著,即完成於此,當時他稱作《時病新論》,共由三十八篇論文組成。内容分爲醫理的商討,醫術的研究,病症的論述,古典醫書和古代權衡量的考證等等,舉凡相脈論氣,温寒暑濕,皆具有講説,圖擬各方案,又頗能參酌科學的眼光,兼容中西之説,融今貫通,具有獨到之見。正如張破浪先生所述:太炎先生“醫學湛深,人所不知”,曾授予餘“中醫臟腑,西醫經脈,並出新著《時病新論》示餘。餘觀之約二百餘頁,議論透切,發人所未發”,(張破浪《春雨杏花樓筆記》,1923年益智書局出版。)並“囑餘鈔録。其時但燾先生在側,促太炎師刊印此書,師以其間尚有未盡善處,擬待修正後,再布示於世,餘以用爲研究,故不妨録存。此可見太炎師之於學,實有虚心誠意,非時下名士可比”。(張破浪《春雨杏花樓筆記》,1923年益智書局出版。)這部醫著直到太炎先生去世後,由他門人孫世揚先生整理出版。解放後,1957年人民衛生出版社重版,更名爲《章太炎醫論》。

  從五四到北洋軍閥垮臺,這七年中,太炎先生還發表了一系列醫學研究論述,主要有《仲氏世醫記》、《擬重刻古醫書目序》、《傷寒誤認風温之誤治論》、《治温退熱論》、《論臟腑經脈之要蹄》、《論診脈有詳略之法》、《雜病新論》、《温度不能以探口爲據説》、《傷寒論單論本題辭》、《論肺炎治法》、《陽明证變法與用麻桂二湯之正義》、《論厥陰病》、《黄疸論》、《張仲景事狀考》、《瘧論》、《温病自口鼻入論》、《中土傳染病論》、《論中醫剥復案與吴檢齋書》、《勸中醫審霍亂之治》、《中國醫藥問題序》、《霍亂論治》、《再論霍亂之治》、《古方權量之考證》等。

  這些論著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曾有力地影響了中國的醫學界,不少青年醫學工作者曾深受他的影響。如當代著名醫師葉桔泉先生,就是在“讀了章太炎的《猝病新論》、惲鐵樵《函授中醫講議》以及丁福保譯的日本漢方醫藥學書籍,從中受到啓發”,(葉桔泉《我的治醫經歷》,載1982年《蘇州文史資料選輯》第十期。)走上了專心治醫道路。著名中醫章次公先生也因此投於太炎先生門下。太炎先生對章次公先生説,求醫必須做到三點;“貫習群方,用資驗证,一也;上不取《靈素》《内經》,下不取薛葉諸家,以長沙爲宗師,二也;兼綜遠西之説,以資攻錯,三也”。(章次公《章太炎先生之醫學》,載1936年《蘇州國醫雜誌》第十一期。)太炎先生不僅這樣説,而且自己也這樣做了。

  1925年前後,中西醫之間争執趨於熾熱化了,以後又導致了“廢止中醫案”的出現,這是近代醫學史上最牽動人心的一個問題。中醫與西醫作爲兩種不同醫學體系的學種,本來各有特點和各有所長,發生争論並不足奇,完全是正常現象。可是在舊中國,當政者的不科學和不公正態度,促使矛盾變得復雜化了,使學術問題變爲政治問題,又釀成了社會問題。民國初年,在制訂教育法時,當局竟將中醫教育摒棄於門外,經過中醫界的激烈抗争,勉强允許中醫辦校,但實際上是采取了不支持和不扶植的態度。1925年,中醫界再次動員輿論要求當時北洋政府教育部,批準中醫加入學校系統。這時,西醫餘雲岫先生寫了《舊醫學校系統駁議》,加以非難。中醫界紛紛撰文反駁。這往復論戰的文章,被輯成一書,名爲《中醫剥復案》。這場論戰引起了社會廣泛注意。

  太炎先生面對這場論争,有着自己鮮明立場,他一貫認爲中醫不當廢除,他説中醫有着它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經驗,可也不是什麽神醫,“中醫誠有缺陷,遽以爲可廢,則非也”。(章太炎《論中醫剥復案與吴硯書齋》,載1926年6月《華國月刊》第三期第三册。)他在論证中西醫關係時説;“謂中醫爲哲學醫,又以五行爲可行,前者近於辭遁,後者直令人笑耳”,“醫者之妙,喻如行師,運用操舍,以一心察微而得之,此非所謂哲學醫,謂其變化無方之至耳。五行之論,亦於哲學與何,此乃漢代緯候之談,可以爲愚,不可以爲哲也”;(章太炎《論中醫剥復案與吴硯書齋》,載1926年6月《華國月刊》第三期第三册。)“臟府血脈之形,昔人桷嘗解剖而不能得其實,此當以西醫爲審”,“臟府錮病,則西醫愈於中醫,以其察識明白,非若中醫之懸揣也”;“中醫之勝於西醫者,大氏傷寒爲獨盛”,“固有西醫所不治,而中醫能治之者”。(章太炎《論中醫剥復案與吴硯書齋》,載1926年6月《華國月刊》第三期第三册。)他又指出,“習西醫者,見其起病有驗,輒謂中土醫術不足道,其效在藥。夫藥由人用,方由人合,用之失,雖黄精人參亦殺人”。(章太炎《論中醫剥復案與吴硯書齋》,載1926年6月《華國月刊》第三期第三册。)所以他認爲西醫看不起中醫,是同樣錯誤的,神醫廢藥論也是錯誤的。因此,太炎先生主張中西醫匯通,反對將中醫教育摒斥於教育大門之外,主張發展有中國特色的醫學,反對民族虚無主義。但是,他的錚錚之言,在舊中國只能是一陣悲哀的孤嗚,當局依然一意孤行,仍將中醫教育摒棄於學校系統之外。

  太炎先生認爲中西醫務有所長,並對中西醫作了深刻比較,説:“中國醫藥,來自實驗,信而有征,皆合乎科學,中間歷受劫難,一爲陰陽家言,摻入五行之説,是爲一劫;次爲道教,摻入仙方丹藥,又一劫;又受fo教及積年神鬼迷信影響,又受理學家玄空推論,深文周内,離疾病愈遠,學説愈空,皆中國醫學之劫難。西醫則有化學家植物學家礦物學家,助其藥學;理學家發明探熱針X光顯微鏡,助其診斷;電學機械家助其治療,此中西醫一進一退之關鍵在焉”(陳仁存《章太炎先生醫事言行》,載1953年香港《存仁醫學叢刊》第二卷。)。西醫雖理論周密,方法科學,而中醫在治療多數急性熱症和有些疑難雜症方面,有西醫所不可及的經驗,值得互相取長補短。他一再强調,保衛和發揚漢民族的傳統文化和接受西方的新思想新學説是並無矛盾的。這些觀點和主張,也爲當時中西醫所接受,因此不少知名的中西醫都投到他的門下,崇他爲師,如餘雲岫,褚民誼、陸淵雷,章次公、孫世揚、徐衡之、陳存仁等,一些中醫界的領導人物,如惲鐵樵、丁福保、秦伯未、王慎軒、王一仁等,則非常崇敬他,與他結下莫逆之交,這是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醫學界的一段佳話。

  1927年上海霍亂流行,患者甚衆,死亡極多,市民極爲恐慌,醫界一時無以良策。太炎先生根據古今醫治霍亂的經驗,針對當時霍亂的流行症狀,發表了《勸中醫審霍亂之治》、《霍亂論治》、《再論霍亂之治》等文,提出西醫“用樟腦鍼鹽水水鍼救之。”中醫可用“四逆湯通脈四逆湯救之”。太炎先生的見解引起了醫界重視,有的人贊同,有的人懷疑,有的人反對。如王一仁先生即提出异議與太炎先生商榷,一時形成了一場“霍亂論争”。經過論争和實踐,證明太炎先生的見解在理論上是正確的。因爲太炎先生所指的霍亂是指真性霍亂,而王一仁先生所指的是包括一切腸胃炎在内的假性霍亂,這在中國歷代醫書上是向來不加區别的,直到清代中葉王孟英創熱霍亂與寒霍亂,即今日所説的帶菌霍亂,所謂虎列拉——暑疫——寒霍亂,另一種即今日所説的無菌霍亂,所謂急性腸胃炎——熱霍亂。王一仁先生沿用舊説,未加區别,將暴瀉之腸胃病,概稱霍亂,而太炎先生的看法符合近代科學説法,嚴格區别了真假霍亂之治,受到醫界稱許。僅張贊臣先生服務的景和醫院臨時救疫所,“開幕經旬,共診二百八十餘人,注射鹽水者三十一人,服中藥四逆湯理中湯者二十六人,均得愈,而未亡故一人。此可爲上海時疫醫院首一之成績。又可見我中醫四逆湯理中湯之方,可與西土樟腦針鹽水針並駕而齊驅也”。(張贊臣《對章氏霍亂論之旁证》,載1927年《醫界春秋》第十四期。)

  1927年蔣介石竊取北伐成果,建政於南京,旋又製造一系列屠殺工農事件,使全國處於新的腥風血雨之中。太炎先生目睹國民黨反動派的倒行逆施,加上陶成章之死的宿怨,導至他激而反蔣,至遭蔣介石當局二次通緝,使活躍於中國政治舞臺三十多年之久的太炎先生被迫退出政治舞臺,連上海法科大學及上海國民大學校長的職務,也被迫辭去,甚至他薄薄的一點産業也被當局作“逆産”没收,他自己只能匿藏起來,用他自己的手和别人的手幫築起的墻,與時代相隔絶了。至此,他的救國願望徹底破絶了,現實迫使他去退守醫國醫人的最後一塊陣地,即去從事他自幼酷愛的醫學。如果説孫中山、魯迅、郭沫若等人,是從醫人不成走向醫國之道,那麽太炎先生却是醫國無望而退而醫人,迫使他去當一名良醫了。太炎先生的晚年完全與醫學聯繫在一起了。

  1926年春,王一仁、秦伯未、許半龍、嚴蒼山、章次公等人創辦了中國醫學院,宗旨爲“商量舊學,采納新知,不特欲自顯中醫獨立精神;且將别樹一新中醫旗幟,由中國醫學而化爲世界醫學焉”。(1926年6月《中國醫學院刊》第一期。)學院經一年籌備,於1927年始招生開學,並敦請太炎先生就任院長。自“霍亂論争”後,太炎先生醫名大顯,王一仁先生又親自登門,與太炎先生結下忘年之交,因此中國醫學院成立,王一仁先生帶頭推太炎先生爲院長,並受到了大家支持。太炎先生雖受着當局壓迫,但仍毅然就任中國醫學院院長。

  中國醫學院最初建校於黄家闕路,後搬遷到老靶子路(今武進路),以後又遷至閘北大場,並蓋了新校舍。學院從創辦到解散,共招收學生十三期,造就人才甚衆。1932年“一·二八”事件中,新校舍遭日寇飛機炸毁,遂遷至市區江陰路勉力維持,至上海租界全部淪陷而被迫停辦。學院在創辦中,曾於1928年和1929年,兩次發起在該校召開了全國中醫學教材編輯委員會會議,爲近代中醫教育誕生第一部中醫教科書,邁出了重要的一步,這是太炎先生主持的中國醫學院的又一貢獻。

  1927年,徐衡之、陸淵雷,劉泗橋、章次公、章巨膺等人,又創辦了上海國醫學院。同年5月20日公推太炎先生就任院長。學院“發凡起例,皆經先生(即太炎先生)所手訂”。(章次公《章太炎先生之醫學》,載1936年《蘇州國醫雜誌》第十一期。)7月,《上海國醫學院院刊》問世,太炎先生親題刊名。院刊“啓事”聲明説:“本刊内容一洗陰陽五行之説,欲以科學解釋中醫”。(1927年7月《上海國醫學院刊》第一期。)

  上海國醫學院建校於今淮海中路重慶路口一所紅磚房内,一直辦到“一·二八”戰火起,因兵荒馬亂,經費不足,由太炎先生發起募捐,杜月笙帶頭認捐三千元,其他名流也紛紛解囊,後因戰亂,捐款無法及時集中,學院遂告停辦。上海國醫學院在辦校中,比較注意抛棄中西醫成見,采取中西結合,正如何雲鶴先生所説;“民十八年(1929年),章太炎辦上海國醫學院,那是國内第一所正式采取現代醫學作爲基礎的中醫學校,院中的課程,由陸淵雷先生釐訂,基礎醫學像生物、化學、解剖、生理,都采用現代醫學,應用各科則以中醫原有的爲主,并且側重傷寒論的經驗”。(何雲鶴《現代醫學和中西的結合》,載1951年11月16日《新中醫藥》第二卷第十一期。)這在當時是了不起的。

  抗日戰争爆發,國難當頭,一度消失在政治舞臺的太炎先生,不顧個人安危,奮起奔走抗日。1932年十九路軍在上海奮勇抗敵,太炎先生不僅在政治上聲援十九路軍,又通過他夫人湯國梨創辦第十九傷兵醫院,來支持十九路軍。太炎先生夫人親任醫院總務長,“上下午帶頭偕護士查病房,以後太炎也曾到醫院看望過傷員”,“醫院辦至戰事平息結束,歷時近一年,先後接納治療傷員一百四十多人,僅一人因傷勢過重而身亡”。(胡覺民《湯國梨談章太炎》,載1982年《上海文史資料選輯》第三輯。)

  1932年,太炎先生定期赴蘇州講學,1934年正式遷居蘇州,創辦《制言》雜誌社和章氏國學講習會。這時蘇州國醫社改爲蘇州國醫學校,後又改名爲蘇州國醫專科學校,並創辦蘇州國醫研究院,校長爲唐慎坊先生。太炎先生定居蘇州,使蘇州醫界甚爲欣喜,故聘太炎先生任名譽校長和研究院院長,太炎先生慨然允任。蘇州國醫專科學校原址在閶門内專諸巷,後遷至長春巷全浙會館,校制爲四年,三年課堂教育,一年臨床實習。學校設有中醫、西醫、普通課三種,出有《蘇州國醫雜誌》。太炎先生曾爲校刊題寫了刊名,並爲學校題寫了“誠敬勤樸”四字的校訓,還定期爲師生演講和講學,一直關心着學校的建設和發展,深受師生愛戴。

  太炎先生晚年還努力探索周易與醫學的關係。他在跟沈瓞民先生“討論周易理論時,曾經提出下列點子,囑我們下一輩思考。點子内容是:1.周易八卦和尚書洪範的九宫有聯繫的,將前人的經驗推算出來,就能得出中國農曆氣節二十四節氣的演變,這是科學的,望能用系統排列,由陰陽代表一切事物的二個方面,可以説明很多問題。2.周易八卦與九宫五行爲基礎,演變出若干平衡關係,掌握其輸傳關係,可促進人體健康,這就是九宫平衡學理應用於醫學。同時廣泛應用,得出生克關係的平衡學理,可應用於其他科學中去。3.陰陽平衡學理也就是一切事物都包含着陰與陽,互相依附,互相依賴,互相吸引,互相鬥争,有矛盾,而且是不斷生長而長大起來的。4.日本人很會研究周易理論,在二三百年前,曾將陰陽平衡學理得出一個初步設想,可惜走了彎路,引到迷信方面去了。九宫平衡學理貫通陰陽平衡學理,實際二者是一回事,我們希望下一輩能化點功夫,必能得出結果。5.要學習好中醫基礎理論概要,才能把九宫平衡學理應用於醫療科學”。(沈延發《憶先父與太炎先生》,載1986年《餘杭文史資料-章太炎先生專輯》。)太炎先生真不愧爲深思敏學,可惜他來不及解開這些奥秘,於1936年6月14日溘然長逝了。

  從1927年至1936年他逝世,這期間太炎先生主要醫論有:《論少陰病》、《傷寒論輯義按序》、《傷寒論》、《論骨蒸五勞六極與某君書》、《與餘雲岫論脾臟書》、《金鏡内臺方議序》、《論濕温治法》、《傷寒今釋序》、《傷寒新論》、《猩紅熱起》、《仁承氣及扺當湯之應用》、《對於統一病名建議書》、《覆刻何氏金匱玉函經題辭》、《時師誤指傷寒小柴胡证爲濕温辨》、《中國醫學大辭典序》、《論宋人煮散之得失》、《古湯劑水藥重量比例説》等。寫有《論湯劑重輕之理》、《和合論》、《蟲菌論》、《太陽病解》、《中國妊育醫術述略》等手稿十多篇。

  縱觀太炎先生的醫學經歷,其主要貢獻是捍衛了祖國古老的醫學,并力圖賦予新的生命;他竭精殫力培養醫學人才,對祖國醫學教育事業“訓迪之功,不可没也”。(陳仁存《章太炎先生醫事言行》,載1953年香港《存仁醫學叢刊》第二卷。)正如章次公先生所説;“民族革命之導師餘杭先生,亦即國醫革新之導師”。(章次公《章太炎先生之醫學》,載1936年《蘇州國醫雜誌》第十一期。)太炎先生培養醫學人才的精神,迄今傳爲美談,凡有請益者,無論年齡老少、地位高低,他總是毫無架子,誨人不倦,有問必答,有信必復,這是難能可貴的。正如陸淵雷先生説:“每晋謁,先生輒引與論醫,竟日不倦,時聆精義妙理,則退而震驚”。(陸淵雷《章校長太炎先生醫學遺者特輯·序》,載1936年《蘇州國醫雜誌》第十期。)陳存仁先生説:“餘於民國廿三年間,時往請益,親炙愈深,嘗恭聆論學,滔滔不絶,如黄河遠來天上,順流而下,天地弗届,愈談精神愈旺,娓娓竟日無倦容”。(陳仁存《章太炎先生醫事言行》,載1953年香港《存仁醫學叢刊》第二卷。)又説:“先生秉性孤鯁,尤好譏評顯達,惟對後進,奬掖備至,至於朋友,友誼篤厚”。(陳仁存《章太炎先生醫事言行》,載1953年香港《存仁醫學叢刊》第二卷。)這真是太炎先生誨人不倦精神的真實寫照。

  太炎先生“於學術,以小學、子書、醫理,堪稱三絶。三絶之中,最喜談醫,嘗謂平生心得在是”。(《現代中國名人外史-章太炎》,載1935年《實報叢刊》。)的確,太炎先生的醫學,“實精於理、而疏於術”。(《現代中國名人外史-章太炎》,載1935年《實報叢刊》。)他不是一個臨床之醫,故在醫學上的貢獻則不是以治好多少人疾病來計算的。雖然他也會爲人疏方治病,如他曾爲鄒容先烈“自爲持持疏湯藥”,他爲孫中山先生親自“手疏醫方”,囑但燾先生送至左右,他自己也説過“餘頗爲人治疾”,鄭逸梅先生也親眼見過太炎先生爲人診治疏方。但他畢竟不是臨床之醫,用這個標準講,無怪今日許多醫生不認太炎先生是同道了。其實,太炎先生作爲學問家,則不是一般醫生可以望背的,正如陸淵雷先生所説:“盍學問家之醫生,固未可與臨病之工,較一日之短長也”。(陸淵雷《章校長太炎先生醫學遺者特輯·序》,載1936年《蘇州國醫雜誌》第十期。)

  太炎先生的醫學,是從整個傳統文化着眼的,他精研國學,旁涉西學,返涉醫學,做到“天地萬物,渾然一體,非其真積力久,曷克臻此”。(唐慎軒《章校長太炎先生醫學遺著特輯·序》載1936年《蘇州國醫雜誌》第十期。)因此他的醫學見解十分廣泛和深刻。惲鐵樵先生曾稱太炎先生的霍亂論和傷寒論:“文字之檏茂,思想之瑰奇,引证之宏通淵雅,用筆之婉曲透闢,時賢實無此種文字,古人亦無此種文字”。(惲鐵樵《章太炎先生霍亂論編後》,載1927年《鐵樵函授中醫學校講義》,第十七種第十五期。)太炎先生的醫論,有論五行學説,有論六經與臟腑,有論經絡,還有論三焦,論神經衰弱,論心贜衰弱,論回歸熱,論温病治法、論霍亂、論傷寒、論肺痿、論鼠疫、論中風、論猩紅熱、論感染性病原、論傳染性病原、論脚氣、論黄疸、論瘧、論痢、論惑病……等等,以及對張仲景《傷寒論》的見解,對古代醫學文獻《素問》、《靈樞》、《本草經》、《中藏經》、《傷寒傷》、《金匱要略》等的見解,還有對古今權量的考證,‘治學嚴謹、稽古证今,能獨抒己見”,(廖家興《章太炎先生的醫學見解》,載1980年《浙江中醫雜誌》一月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文化遺産。

  太炎先生一生,醫學著述豐富。他生前除零星地在報刊雜誌上發表過一些醫論外,1933年徐衡之先生主編的《宋元明清名醫類案》一書,收録了太炎先生醫論十四篇,稱《太炎先生論醫集》。太炎先生去世後,《蘇州國醫雜誌》出過“章校長太炎先生醫學遺著特輯”,共收録他醫學文字五十二篇。1938年章氏國學講習會又出版了他《猝病新論》,共載醫論三十八篇。這三個醫論集之間,有許多相重復的篇章,世人以往閲讀太炎先生醫論,大扺只有這些。當年蘇州國醫專科學校謝誦穆先生,收集太炎先生醫論數十篇,有志爲太炎先生編集,而這些文稿又失於抗日戰火,這是非常令人惋惜的。太炎先生逝世已整整半個世紀了,因爲歷史的原因,他的醫學經歷和著作,不僅没有得到發揚光大,反而日漸湮没,直至近年,國務院古籍規劃組决定出版《章太炎全集》,太炎先生的醫學論著的整理出版,才受到了社會重視。我根據太炎先生的經歷,按圖索驥,查閲了可以閲讀到的與太炎先生醫學有關的所有報刊雜誌和書籍,走訪了有關人士,尋訪了有關的圖書館、博物館、檔案館、紀念館,將他的醫學論文一一加以輯録,認真梳理發表條秩,一一加注,説明文章的來龍去脈,並予以對校;又從章氏家族中輯獲未刊手稿近二十篇;並從太炎先生浩繁的著述中,輯取了有關論醫的文字十多篇;然後按編年加以編次,編訂成他的醫論集,共一百三十餘篇,二十六萬餘字,使讀者盡可能一窺他的醫學思想和醫學著作的脈絡。太炎先生醫論集的校點,我請了名醫薑春華教授率上海中醫文獻館潘文奎等六位先生負責。如今《章太炎全集·醫論集》已完成了編訂和校點工作,不久將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發表於《史林》1988年第1期,第127-134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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