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叫人将作者赠送的汉代画像砖图案拓片及题字挂于客厅并与大家合影。
收到特别的寿礼,俞老分外高兴。
俞老在自己家中伏案诊病。
作者:侯军
茶翁姓俞,名家声。在中国茶界并非名人,因为他的专业与茶无关,他是位名闻乡里的老中医。老人家已经年逾九旬,从来不出山,不参加任何茶文化活动,也没写过茶文化的论文,他的自称“茶翁”完全是因了罗岕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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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岕者,地名也。在浙江与江苏的交界处,有一大山名叫“茗岭”,山阳为江苏宜兴,山阴为浙江长兴。世人咸知宜兴产紫砂,却不知长兴产岕茶。就在茗岭靠浙江长兴的一侧,有一小山村,名唤罗岕。此地山清水秀,幽静无比,如果不是它出产那种“天珍异草”,恐怕它永远不为世人所知。这“天珍异草”就是明清之际被文人雅士奉为茶中至尊的罗岕茶。翻开近500年的茶书,单是讲罗岕茶的专著就有五六种,什么《罗岕茶记》、《岕茶汇抄》、《洞山岕茶系》、《岕茶笺》等等这在中国诸多名茶中是绝无仅有的。明末的诗文大家张岱为了喝上一口著名茶人闵汶水的茶,不惜憨皮赖脸地赖在人家屋里不走,最后迫使闵老子专门泡茶给他喝。而那天闵老子给他沏的,就是许多茶人梦寐以求的罗岕茶。由此足见罗岕茶在当时的名声之大。于是,地以茶名,小小的罗岕村也就成了很多“职业茶迷”的向往之地。
我第一次造访罗岕是在1995年春天,先到浙江湖州与老茶友寇丹先生会合,然后专程驱车去拜谒罗岕村。就是在那次访茶之旅中,我结识了“罗岕茶翁”俞家声老人,瘦瘦的,讲话慢条斯理,两眼炯炯有神。俞老的家就坐落在茗岭脚下,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种着些花花草草,环顾四野,满目葱茏。当院一只笸箩,晒着新采的嫩茶。这就是罗岕茶了。寇丹先生告诉我,罗岕茶至今依然是野生的,无法进行人工栽培,而山上的
茶树与各种植物混生在一起,只有当地人能够辨别得出、采摘得到,这种“天珍异草”之所以被视为稀世之珍、之所以被古代文人们视为“茶中至尊”,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物以稀为贵,不少爱茶人为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品尝到真正的罗岕茶而抱憾。现在,在罗岕村里,能够找到野生茶树并且采到正宗罗岕茶的人已为数很少,而俞家声老人因为长年在山里采药,对罗岕茶树的分布了如指掌,诸如古代茶书上记载的“雄鹅头”、“棋盘峰”、“洞山”、“庙后”等产茶的地点,他都可以如数家珍,一一指认。过去都是他亲自上山去采摘,现在年纪大了,他只好指点着家里的晚辈们上山。若论对罗岕茶的认知程度,当今中国恐怕没有人能出其右。这样的一位老人家,自然成了中国罗岕茶的权威,单凭这一点,这“罗岕茶翁”的大名,也只有他才算当之无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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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在俞老家里,我亲眼目睹了这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伏案诊病的情形。老人每周有两个半天是在当地的公立医院应诊,其余时间就在家里接待各地的求诊者。那天,我看到候诊的病人排成长队,一直绵延到小院的外面,很多人都是从外地翻山越岭慕名而来的。老人家满脸歉意地吩咐家人给我们沏上上好的岕茶,让我们在客厅里等候,而他却回到诊室接待病人,望闻问切,一丝不苟。家人告诉我们,今天来的病人还不算多。有时病人多得让老人家连午饭都没时间吃,实在看不过来了,只好把本村的或者路途较近的患者“请”回去,预约时间再来。有些远道而来的患者,一时找不到住处,老人就把他们安置在家里;有些患者没有钱,老人就无偿给他们看病抓药,分文不取。我环顾四周,只见客厅里挂满了诸如“妙手回春”、“医德高尚”之类的锦旗和金匾,那是各地患者献给老人家的感激和崇敬。置身其间,我内心不由得油然升起一种感动——对于偏远山村的民众来说,俞老不啻是他们的健康守护神啊!
俞老在隔壁忙着,我们正好慢慢品茶。那天,我们品尝到最新鲜、最正宗的罗岕茶,确如古人所言,有一种独特的“乳儿之香”,断非龙井、碧螺春、黄山毛峰之类人间凡品可比。天过正午,俞老才算忙完,回到客厅陪我们喝茶。我对俞老说,今天能喝到您的罗岕茶,比当年张宗子喝到闵老子的罗岕茶,更多了一层清雅之趣。俞老笑问为何,我说,当年他根本没有机会到罗岕村来品罗岕茶,而我们今天是坐在原产地的“罗岕茶翁”家里,品尝刚刚采摘的新茶,而且是用的茗岭上的山泉,这哪里是当年的闵汶水所能梦见的呢?俞老听了,呵呵地笑着说,那你就每年都到我这里吃茶来吧,不一定非要春天来,其实岕茶是夏天或者秋天的更好。这也是岕茶与众不同的一个特点哩。那天,俞老与我谈得十分开心,遂定下忘年之交。
转年的初夏,我就收到了从罗岕村寄来的一包新茶,还有老人家的一封信。俞老说他每年都会采些新茶寄给至好的朋友,今年特意多分出一份,是给深圳的。我深为老茶翁的儒雅古风所感动,当即仿效先贤的做法,吟成一首七言绝句,寄给罗岕茶翁以谢千里赠茶之厚谊:“碧叶凝香罗岕来,清风飒飒荡胸怀。茶翁遥寄山野绿,拂我禅心明镜台。”
1998年,是俞老的八十大寿。几位朋友发起给老人家编辑一本《验方诗文集》,我听说之后,也希望参与其事,共襄盛举。是年重阳之际,两册新书自罗岕寄至我的案头,俞老还随书寄来了一首七律《八十近况》:“忙日停餐便病人,闲时
雀战去来频。挥毫偶作书诗画,临症常凭精气神。根艺盆栽娱晚景,怡情悦性惜遗身。时看影集茶烟酒,录放自吟一自颦。”读罢此诗,我对俞老潇洒而忙碌的晚景颇多感慨,于是步其原韵奉和一首:“倚松伴鹤岕中人,施惠疗疾往来频。晨对山窗云作画,夕临书案笔如神。沧桑阅尽炎凉景,大道低回劫后身。八秩欣逢遥祝酒,诗怀九曲化一颦。”我把这首和诗以毛笔宣纸书写成一个条幅,寄给老人家权作贺寿之礼。不久就收到了俞老的回函,里面是一幅老茶翁手绘的《墨荷图》,笔墨清秀,颇具出尘之境。我观其画,更知其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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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一转眼就到了2008年,“罗岕茶翁”的九秩之寿又来临了。这一次,诸位友人为老人编纂了两册专著,一为《俞家声中医验方集》,一为《杏香斋诗文集》。新书一面世,俞老就题赠给我,为保险起见,还不肯付邮,直接托付由我介绍前去拜访他的深圳茶友刘众先生,让他亲自给我带回了深圳。初读一过,我从《俞家声中医验方集》中发现,俞老的高超医术已经被越来越多的行家所认可所推重,他的验方被收录到国家级的中医典籍,有的医案还被翻译成外文,被国外研究机构列为科研课题,他的名字也被收录到各种权威的名人辞典中。而在《杏香斋诗文集》中,我又发现,多情重义的老茶翁还把我寄赠给他的诗稿、书法条幅也编入集中,让我得以分享老人家的欣悦和荣光。
这一年的10月,在俞老寿诞的前夕,我再次携妻带女专程赶赴罗岕村,一来是为老人家祝寿;二来也还有一层还愿的意味——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拜访俞老时,正值我家九岁小女身染
腹痛怪病,我曾问诊于俞老医师,俞老仔细听我讲述病情之后,笑道:“不用怕,我有办法治好这个病症。”他从自己配制的中草药中,选出几种淡黄色药粉,嘱咐我回去用布包好,直接给孩子贴在肚脐上,保证药到病除。我回到深圳如法操作,果然见效。从那时起,我们全家就怀着一种真诚的心愿,一定要来到罗岕当面向老茶翁致谢。可是,这期间正是小女从小学到中学最紧张的阶段,随后又是考大学、出国留学……直到如今,总算大学毕业,我们才得以实现多年的夙愿,全家人一起前来拜见茶翁,当面向老人家说一声“谢谢!”
见到痊愈的病人前来致谢,俞老自然十分开心,更何况这病人是十多年前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且一直远隔千里之外,十多年后才初次相见,如此机缘,也使俞老颇为感慨。俞老对我们说,能把病人的病治好,这是最令人高兴的事情。我现在都九十岁了,还有那么多病人信任我,找我来治病,而我也还有办法给他们治好,这就让我很欣慰,说明我对别人还有用。他还回忆起当年父亲教他医术时的叮嘱,父亲说,你在乡里行医,不要挂牌子,不要图挣钱,只要能给乡亲行个方便。我一直把父亲的嘱咐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都是这么做过来的。听着老人家的这番夫子自道,在场的人都很受感动。
这次来罗岕,我们带去了一件由我们全家合力制作的独特见面礼——由妻子和小女将家藏的汉代画像砖图案亲手拓印下来,由我来题字。那汉砖上描绘的是一位农人驾驭着两头耕牛正在犁田耕作,我由此想到:罗岕茶翁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身居世外
桃源,每日悬壶济世,不求闻达于方外,只图造福于乡里,这种人生态度,实在是典型的茶人境界和大医风范。我于感佩之余,援笔在拓片上题写了四个大字:“桃源中人”。俞老收到这件寿礼,显得分外高兴,当即叫人张挂于自家客厅里,一边端详一边笑道:“好得很,好得很,这画这字,正合我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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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声,似乎仍在耳畔萦绕;那身影,似乎仍在眼前徘徊。然而,就在今天中午(7月30日),忽然接到寇丹先生从湖州传递来的一个噩耗:俞家声老茶翁于清晨时分无疾而终……
静静地,我沏上一杯碧绿幽香的岕茶,这是老茶翁今年入夏前刚刚寄来的;抬起头,望着办公室迎面墙上自书的条幅“拂我禅心明镜台”,这是十年前我寄赠给俞老的谢茶诗句。时空转换,思接万里,鹏城与茗岭虽山水相隔,但这一杯岕茶却令我与老茶翁结下了浓得化不开的茶缘。如今,岕茶香如故,茶翁驾鹤行,我只能将这一杯清茶,祭奠在俞老之灵前,祝祷罗岕茶翁,一路走好!
来源:深圳特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