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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黄密室:回忆最后的儒医裘沛然


晚年裘沛然

裘沛然全家合影

裘沛然和他的助手胡展奋(右上)章原(左一)在一起
最后的儒医

  ——纪念裘沛然先生

  国医大师裘沛然5月3日晨遽然去世。

  九十七岁老人的去世之所以令人感到突然,除了提示他生前健康其实一直很好之外,更多的似乎是表达了我们这个社会对他的需要和依恋。

  大师不再。砥柱不再。非凡人物留下的巨大空白,世俗社会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承受失落和感受遗憾。

  他对自己的一生是这样定评的:我从事医疗事业已七十五年,向以疗病为职。但逐渐发现,心灵疾病对人类的危害远甚于身体疾患。由此萌生撰写《人学散墨》之念,希望为提高精神文明道德素养,促进经济发展,略尽绵薄之力。

  我们纪念他,是希望他的人格力量和道德文章永远传承。

  回忆裘沛然

  撰稿/胡展奋(主笔)

  一位饮誉海内的杏林巨擘,其晚年的主要精力不在中医临床,而是为转换社会的道德风气而奔走呼唤,从治病到“医心”完成了他个人的传奇跨越。

  他就是裘沛然。

  笔者和裘老相识二十年,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年又和他过往甚密,他的离去不仅对我是个噩耗,事实上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坏消息:通往上世纪的文化栈道又断了关键的一节……

  慷慨施援于水火

  我们相差四十七岁,他却于我有救难之恩,外界素来不知,此系首次披露。

  1913年,裘老出生于浙江慈溪一个布商的家庭,幼时上过私塾和国学专修馆,后又攻读经史百家之书,于1931年考入上海中医学院,在名医丁济万诊所临床实习,又常请益于海上名家谢观、夏应堂、程门雪、秦伯未、章次公诸先生,深得诸前辈青睐。

  待到我们相识时,他已是卓荦大家,有了很高的社会地位:国家卫生部医学科学委员会委员、上海市政协常委,上海中医学院(后为上海中医药大学)专家委员会主任、上海市中医药研究院专家委员会主任……时为1988年,我所供职的杂志社要我写他的专访,见面在他的书房,话题不从中医入门,反从古典诗词切入,恰巧我亦有此好,可谓一拍即合,当然他的旧学造诣比我高多了,佩服之余也觉得奇怪,一位名医的国学功底怎么也如此深呢。

  交往三年后,我“出事”了。时为1991年。那个时代,我们国家对国际社会是不承认存在娼、赌、毒现象的,尤其对“毒品”现象讳莫如深,认为毒品的存在是一个国家的奇耻大辱。但是偏偏我当时经过一个月的滇西调查,证实了云南西部已沦为“金三角”的最大贩毒走廊,整个云南毒品死灰复燃的现状如火如荼,我那时还年轻,热血沸腾之下撰写了1949年以来第一篇长达五万字的揭露国内毒品泛滥的报告文学《疯狂的海洛英》,首发《萌芽》杂志后,又连载《南方周末》三个月,拉开了共和国禁毒报道的第一幕。

  文章发表后掀起了惊涛骇浪,滇系部分报刊对我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批判,天天刊出文章,鞭挞我“捏造事实,对三千万云南人民大泼脏水”;海外《明镜周刊》和《星岛日报》等纷纷转载《疯狂的海洛英》,面对境外媒体的竞相质疑,国家有关部门一方面对外“无可奉告”,一方面驰电上海有关部门“严肃查办”。

  有人狠狠地传下话来:这个人绝对不能在新闻单位工作,除名!

  情急之下,我找了裘老。裘老很镇定地听完我叙述,徐徐问道:他们指控你的核心“罪名”是什么?我答:严重失实。捏造云南毒品大流行的现状。

  他听了笑笑,说,我有一个可靠的“病人”是云南高层,我相信他会告诉我实情……但你的问题是,你有采访录音和照片吗。

  我说有,有录音,有专业的摄影。他想了一想,说,这样吧,你们教委有位最高领导,我后天正好约他看病,你到时候来,向他当面陈述。兼听则明嘛。

  到了那天,我出现时,领导微感意外,裘老向他低声解释后,我陈述了新闻采写经过,拿出了六盘录音和大量戒毒所的照片。领导说,情况我了解了,裘老为你也打了电话,基本事实是有的……可能比你写的还严重。不过呢,个别细节,你是不是有点“水分”?以后要注意,写调查,就算是报告文学,也越朴实越好!尤其是国内第一次披露,这么天大的事情,……呵呵,世界震动,你知道我们的压力有多大吗!

  此次厄难就这么过了,“除名”的事也不再提起,后来虽然有中央主要领导对《疯狂的海洛英》的高度肯定并作出了批示,但若非裘老及早援手,则笔者很可能在获悉“批示”以前就被终结、被“清除出新闻工作者的队伍”了。

  和裘老写书的日子

  十多年前,我们的谈话总在他天钥新村的住所进行,他的书房总是阳光灿烂而高朋满座。

  话题总会慢慢地从诗赋、历史或文坛逸事而转向孔孟儒学、转向道德风气。

  事实上,经济上去了,精神下来了。一说起当下社会的“坑、蒙、拐、骗”现象,老人就痛心疾首,甚至捶胸顿足,表现出极大的愤慨和忧虑。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一个人能像您这样修成正果的医林巨擘,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您还想医治人的心么。

  他说,是的,“已是人间经济热,乾坤正气要弘扬”。和我们这个民族的、宏伟的人心工程比,医者,小道也;躯壳强健而心灵已死的国民,是国之不幸。道德风气这么差,社会要这么多健康的“病人”干什么?而拯救他们精神的良方恰恰就在他们所不屑的孔孟那里。他要写本书,呼吁大家做个“合格”的人。

  大概觉得我的旧学基础还过得去,他便多次邀我担任他的撰稿助手。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的水平,为他写专访,可以。但是,含英咀华,萃取孔孟的精粹而劝喻世人,洋洋二十万余言,我自问能力大不能及。

  失望之余,他转延助手,从上海师范大学到浙江大学、到复旦大学、华东师大……时光流逝,辗转四本草稿,皆不能满意,难点在于:太专业了,读者不看;太普罗了,裘老不干。事情就这么僵着,眼看时光荏苒,裘老心急如焚,2003年至2005年他四次召我长谈,最后一次在“世纪酒店”对我摊牌:此事非你执笔不可。这件事,名利是没有的,老夫九十多岁,生平从不求人,为天下苍生计,请你出山,社会上,很多人高看你,但你让我失望!

  裘老的风格一向是轻声说重话,这次也是轻锤重敲,我听了顿觉羞愧而无地自容,想想他,九十多岁了,身居青云,早就可以花鸟自娱,安享荣华了,却还孜孜于社会风尚,道德人心,图什么呢。十年来,明知道他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却怕苦怕累地屡屡婉拒。说到底,怕烦。且无利可图而已。

  这是我一生最最辜负他的地方。直到他生命的最后四年,我们才走到了一起。

  2006年秋天,裘老牵头,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负责人李伟国,张耀伟,上海中医药大学的原党委书记张建中,章原博士和我,组成了书稿的讨论班子,由裘老厘定框架篇章和提要,由我和章原执笔。

  裘老晚年的居所,除了天钥新村的老屋外,主要居住华漕陈家角的“茅庐”。

  我们讨论和码字的地点,主要在“茅庐”。茅庐环境很好,前花木,后修篁,上下三层,通透敞亮。室内有电脑两台。

  裘老邀请我和章博士常住茅庐,他那日本弹簧床,我至今想来仍觉得飘飘然。因搜寻和整理资料的需要,以及随时记录裘老脑中的电光石火,章博士在那里的时间更多些。

  我俩于《论语》和《孟子》有点基础,但离“著书立说,代圣贤立言”的水平还差,于是在茅庐,每天的日程差不多都是这样开始的——

  先由我评议新近的社会新闻,特别注重哄抢、乱伦、造假、诈骗、虐亲一类的道德风化案,接着由我或章原引述网民的言论,然后裘老口引《论语》或《孟子》,结合案例,追古溯今,作人性演化的自由剖析,其引经据典的构架为:孔孟为纬,中国通史为经,偶引《中庸》、《荀子》、《墨子》以及西哲言论,关于孔子生平,主要参考《史记·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语》,并不旁骛历家集注,他说了,中国人的本原就在孔孟,“乱天下者必先乱是非”——后代的儒学著述,多为摇舌杂说,不是朝廷需要,就是一己私利,所谓“后儒多未醇”,都为各种隐匿的利益所驱而“潜移”孔孟,“默化”孔孟,无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到了“五四时代”,孔孟已经被扭曲到非打倒不可的程度了,从这个角度说,“五四”打倒的,已经不是原来的孔孟,而是早已出位离窍的“孔孟”了,我们为了唤回“中华精神的原住民”而还原孔孟,除了研究原著,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那些日子里,裘老的大书房充溢着强烈的救世氛围,网上的谬论,常常气得他嘴唇发抖,眼睛瞪得很大,每遇此时,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精神勃发,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口授要义,孜孜讲诵,所有的晚辈都觉得奇怪:这“老熊”(我们背后给他的绰号,国宝的意思)怎么了?九五老翁,一旦著书立言怎么兴奋得像个小孩?

  而他的“童子功”一旦“发功”,也委实惊人,首先让我们知道,诗原来是真的可以“唱”的。“唱诗”之说,我们原来只在旧闻中见过记载,如今现场观摩,觉得十分新鲜,天晓得那是什么调门,可能有昆腔的味道,也有京白的痕迹,反正那玩意儿来自私塾,浙江官话,细听更像是一种“吟”,吟着吟着就像鲁迅所述,“那头就拗过去,拗过去了……”,保姆何玉桂同志反映,裘老看书常常通宵,有时候半夜里就“唱”了起来,很响,常常被吓得背过去。

  一部《论语》一万五千九百字,他基本可以信手拈来,随口背出,《孟子》三万八千一百二十五字似乎不能全然背出,但也熟如家珍;史书中,“廿四史”他读过一遍半,但最熟《史记》,很多段落也能背下来,因此,我们手录笔写地码字休想“淘糨糊”,有时候困乏了,写烦了,行文或引典难免想“混混”,想“疑似”一下,但总是被逮,简直是揪着你改过来,一日以他的旧体诗《读孟子后作》考我:“予少年时读王荆公诗,王荆公写道‘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句,诗中‘何敢望’三字怎么解?”

  我愣了一下,自作聪明地说,王安石自谦,不敢轻慢韩愈的意思吧?

  “错!”他听了狡黠地笑了,一副抓住我们这一代软肋的得意:“十个,十个答错了!而且意思恰恰相反,其实,‘何敢望’乃是不屑为之的委婉语,孟实胜韩远甚,尤其是孟氏所创导之‘民贵君轻’的人民至上思想以及‘富贵不能yin,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尚人格境界。这样的言论在封建统治社会中简直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韩愈有这样的思想吗?王安石之尊孟轻韩,意在斯乎!”

  《人学散墨》的最后成稿,前后写了近两年,两年期间,裘老精神一直很抖擞,除了有过一次腹泻和发烧外,几乎没病,比我们还强健,有位市领导因此而暗示我们:多磨磨,别写得太快……

  崇高的使命感,居然能使一盏衰微的生命之灯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异彩,文史哲的历史也许从此添上一段佳话。

  那时我们都觉得,以现状论,他活一百岁(期颐之年)一点问题都没有。

  2008年岁末,《人学散墨》终于出版。他赠我小诗一首:旧稿疑多纸上尘,得君洗练始堪珍。自惭俭腹无文采,青眼高歌望故人。

  和裘老写书的日子,现在特别令人怀念,“茅庐”的灯光将永远闪耀在我们的心中!

编者按:裘沛然先生一生好诗,造诣极深。2010年初,裘沛然先生病重住院,犹在病榻吟哦不已,现有遗诗五首,弥足珍贵,由其学生章原博士提供《新民周刊》首次发表,以志纪念。

  裘沛然遗诗五首

  病中杂感(并序)

  裘沛然

  乙丑年冬,天气暴寒,老躯不慎,二度染疾。尤其在农历岁除日,突然发病,症见剧烈喘咳,体温高近四十度,神志昏糊,危象迭出。幸家邻医院,困顿于龙华病榻二十余日,蒙医护昼夜诊视,悉心治疗,证情得以缓解。病中蒙各级领导及亲朋好友,频临探视,关心有加,拳拳之情,铭感五内。现病体渐趋康复,惟夜寐尚未安宁。岁尾年头,思绪万千,尤其对亲朋高情厚谊难以忘怀,恭赋五绝,兹志感谢!

  其一

  无德无才一老翁,江边卧病正寒冬。

  膏肓哪有金汤固,却扫猖狂二竖攻。

  其二

  龙华驱我药床眠,一觉俄惊已二年。

  感谢亲朋存问意,春风吹拂草芊芊。

  其三

  九六高龄逝水流,无方济世自应休。

  何期二度蒙天假,愧对人间孺子牛。

  其四

  潇潇春雨漠漠天,世事蜩螗难入眠。

  老儒拟向炎黄祷,神州儿女要高贤。

  其五

  社会和谐百事新,欢摇秃笔写天真。

  心光布满潜能后,行见满街尽圣人。(1)

  注:

  (1) 潜能指人具有的天赋灵明、良知、感应三种本能,详见拙著《人学散墨》。

  裘老病榻作诗始末

  撰稿/章 原

  5月3日晨,我尊敬的老师裘沛然先生溘然仙逝。

  我与裘老交往始于2006年,虽然交往时间不长,却接触频繁,有一年多的时间几乎是天天见面,帮忙做些资料整理工作。

  裘老知道我是中文系出身,故此喜欢和我谈诗论文,兴浓之时,以手作节,抑扬顿挫,高声吟诵。他记忆力极好,少年时读过的诗文仍然熟记在心,有些还是较为生僻的诗歌,他都能全文背诵。每次吟完,他都会让我用电脑中的《四库全书》查查原文,如果一字不差,他就会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在那里微笑;偶有失误之处,则诙谐地为自己开脱:“过去是过目不忘,现在是过目必忘。”

  他晚年诗兴不减,仍然喜欢作诗。我目睹过他脱口成章的捷才,也见过他字斟句酌的思量,但印象最深的,则是今年初,他在病榻作诗的情景,这也是裘老最后的诗作。

  裘老身体一向很好,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自去冬始,身体却屡感不适,接连住院治疗,就连今年春节,他也是在病榻上度过,亲属和学生轮流在医院陪护。一天晚上,我在医院陪他。大约六点多的时候,他突然喊我,问我最近看诗没有,诗写得怎么样了,听我回答最近很忙,没时间看,他有些不以为然,对我说:“这样,今天晚上我们作诗吧,你做一首,我做三首。怎么样?”

  我一听有些着急,裘老当时的身体尚很虚弱,还不时需要吸氧,说话多些医生都要劝阻,何况要作诗呢,还是三首。

  但是,裘老脾气很倔强,我怎么劝也不行,还催促赶快拿纸笔。他说:“一来呢,作诗活动活动脑子,躺在这里难过;另外,更重要的,我这段时间住院,那么多的领导、朋友看我,医护人员护理我,我没有办法报答,只能写诗表达一下谢意。”

  于是,就在那个春雨绵绵的晚上,在医院的病榻上,裘老用虚弱的声音开始口授。由于气力不足,个别字眼无法听清,他就抬起瘦弱的手臂,在空中虚写。连续口授完三首之后,当时已经快九点钟了,裘老带着几分满意的神情说:“怎么样,三首做完了吧,人做什么事都要下决心。”尽管如此,他仍然兴犹未足,还想再继续作一首,苦劝之下,他才答应先睡觉,明天早上继续。

  第二天一早,他一醒来,就喊我,让我赶快记录新诗。原来他昨天晚上虽然口头同意休息,实际直到心中做好了诗才真正睡去。

  其后,裘老在养病之余,开始多次修改诗句,并且又做了一首新诗,与原来四首一起题名《病中杂感(并序)》。

  4月8日下午,我去裘老家中将打印好的诗稿给他送去,这也是我与裘老最后一次长谈。他谈兴甚浓,聊了三个多小时,谈了很多话题:我的论文、中医的前途等等,他仍然有着很多的想法,还想做很多的事情,并且口头上同意了某出版社的约稿。

  记得临走时,他像往常一样说:“慢走,有空来玩。”没想到这两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竟成了我和裘老最后的交谈。

  行文至此,不禁双眼湿润,从电脑前抬起头,却看到了书架上的两本书:《诗韵合璧》与《诗法入门》,这本是裘老为我学诗开的必读的书目,“要好好学诗”,浓浓的慈溪乡音言犹在耳,却人天之隔,怎能不痛彻心扉!

  多样人生是大医

  撰稿/胡展奋(主笔) 章 原

  2009年,国家第一次评选出了30位国医大师,平均年龄85岁,裘沛然是最年长的一位,当时96岁。

  裘沛然先生的一生,恰是中医事业百年命运的缩影,他几乎参与了历次重大的中医界大事,到了晚年,更以拔山扛鼎之力捍卫着中医的尊严与荣誉。

  他的离世,不止是中医界少了一位年高德劭的名医,还意味着一个文化符号的消逝——儒医,从此,大概只会存在于历史的记忆中。

  晚年养生唯诗烟

  裘老不仅是中医临床大家,也是中医养生理论的大家。他很少生病。每每有人向他讨教养生之道,他总老老实实地回答:“做人大度才是养生的关键。”

  他晚年所好,聊天、象棋、写诗、吸烟。其中唯吸烟似乎与养生有悖。

  他是老资格的烟民了,据说悬壶多久就烟龄多久,也就是七十多年了,新中国的烟厂也没有他的烟龄长。

  他烟瘾很大,一天两包寻常事。赶稿和思考就要超标。

  他曾经和我们笑谈,这么长时间的烟龄,吸烟的费用累积起来,“毛估估”也有150万元。

  但是他的身体一向很健康,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三无”:无咳、无痰、无喘。这对戒烟理论似乎是个反讽。许多人都觉得奇怪,他则会笑着谈他的“小循环吸烟理论”。原来,他吸烟只在喉咙里里过一下,立刻就吐出来,绝不下咽,是为“小循环”。意思是,吸烟虽有毒,我使其徒具形而不具神,宛如古之房中,老夫惠而不施,其奈我何?!

  问题是,据近年研究,口腔黏膜也有吸收香烟成分的功能,裘老对此何以解释呢。

  他笑笑:大吸大恙,小吸小恙。小恙不足惧也。

  但生命的发条,似乎的确自《人学散墨》出版的那天开始颓弛,2009年初,他对我们说,这吸烟,我原来是“三无”,现在怎么有痰了呢?是身体向我发出戒烟信号了:还有书要写,不要超负荷了。

  九十七岁的老人还要写书。于是,一天早上,他决定戒烟。

  吸烟的“老枪”都知道,戒烟是极为折磨人的过程,俗云比失恋还难过,所以更多的人屡戒屡吸,大都不了了之。

  但是,裘老说到做到,他宣布戒烟的那天,一支烟也没吸,而且,此后,他再也没有吸过。

  对此他还孩子似地颇有德色:人戒烟屡戒屡败,我戒烟举重若轻,得无老天果然赐我期颐之年欤?

  但是,如果客人给他敬烟,他还是会接受,但最多是放到鼻子下闻闻而已,像一只候鸟,回其越冬处看看也是过瘾,而且大多时候他只是倒着拿,将过滤嘴朝外。原来,这是他的待客之道,他怕客人由于自己不吸烟,也不好吸烟,故此装装样子而已。

  说到诗,他的诗名不仅在医界享有盛誉,也广为文史大家称赞。程门雪先生曾以“千古文章葬罗绮,一时诗句动星辰”的诗句盛赞裘老的诗才。

  他与已故海派大画家唐云相交甚笃,但是二人相识却赖“诗”之力,颇具“不打不相交”的味道。

  唐云精绘画、擅书法,工诗文,精鉴赏,是海内外钦仰的艺术家,但他也以孤傲狂放著称,遇人求画、求字,不管对方是何来头,都视心情而定。是以,就连他的家人都不敢轻易开口。

  裘沛然对于唐云的书法极为钦佩,以他的社交之广阔,挽人索画,应该胜算很大。但他亦有傲骨,不想得自蝇营狗苟,央人转托,形同乞赖,岂君子所为。某日裘沛然外出,路过“幸福村”唐府,便径直进门造访。

  唐云恰巧在家,但面对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只见他踞坐高椅,“目露凶光”而生硬地问:“你,是什么人,到我家干什么?”傲慢之态溢于言表。

  裘沛然昂然答曰:“鄙人有一首诗,想请你写字。”唐云依然视若无睹说:“把诗拿来看看。”

  那“卖门”的腔调显然是一不对路就要掷还的。

  但唐云毕竟是方家,接手之后,读之再三,蓦然改容起立,请“不速之客”裘沛然就座,并招呼保姆递烟送茶,拿出美食留饭,说:“大作极佳,理当遵命。”宾主谈诗论艺,言谈甚欢,遂成莫逆。

  裘老晚年居住的“茅庐”,最大的遗憾就是离开市区太远,朋友虽然多,但是一向晚就得回去,他一个人也就常有“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寂寞,有时候按捺不住寂寞,也会打电话叫我们过去下棋。说起他的棋艺,有个和“胡司令”对弈的故事。

  象棋特级大师胡荣华棋界人称“胡司令”,一日拜谒心目中的高人裘沛然。裘沛然年逾九秩,神清气爽,思路敏捷,棋风犀利,尤长残局,早年曾同扬州名宿窦国柱手谈过,而窦国柱恰是胡荣华的老师之一。裘沛然兴致一来,又免不了开掘楚河,垒筑汉界。横车跃马之际,轰炮进兵之时,裘沛然的棋艺得到“司令”的好评。“司令”说:“裘先生您也是全国冠军。”他又补了一句:“是您这个年龄段的冠军,不仅是全国冠军,而且还是世界冠军。”闻此一言,裘沛然禁不住哈哈大笑。若是像举重、拳击那样按照体重设置级别,象棋也来个依据年龄段进行比赛,举办个“元老杯”,裘沛然在耄耋段拿个冠军,或许犹如囊中取物,手到擒来。

  医苑泰斗,棋坛霸主,有此欢聚,存此妙语,也算是医界、弈林的佳话。裘沛然的潇洒人生由此可见一斑。

  大师最后的日子

  裘老是众所公认的医界泰斗,来到裘老这里的病人,往往是遍医无效或者是疑难杂症,病入膏肓,但在裘老妙手之下,每奏奇效。

  我们说过,他的身体一直很硬朗,人称他“瘦似梅花硬如铁”,但是晚年最大的遗憾是被各种应酬包围。在给自己的学生王庆其的诗文中,曾坦承自己为“浮名所累”。

  一拨一拨的人,一队一队的车——我们“茅庐”亲见,成群结队地纠缠大师的人,上迄朝廷,下到地方,通过各种社会的毛细血管而渗透到“茅庐”,有的的确有病,更多的人并无大病——按裘老的抱怨是:“找我‘救命’的人,身体比我还好”——却如同沾一块唐僧肉就暴得仙气一样,求序的、求字的、求诗的、求嗣的、祈寿的、求官的、求财的、求题词的、求号脉的——向往、钻营、崇拜、好奇、攀援甚至“娱乐大师、消费国宝”……各种杂沓心态都有,裘老心软,晚年尤其与人为善地好说话,说情者大抵也掌握了“九十老翁如孩哄”的特征,对他万般阿谀,百般奉承,他那个年龄段什么都懂可就是没有学会说“不”,结果一定是川流不息的握手寒暄和三天两头的流水盛宴……

  可怜的裘老,面对盛馔,无处下箸,他本来就吃得“素而少”,至此每每菩萨一样看看而已。

  裘老深恶此状,对求官的和求财的尤甚,但又无奈无力:“人就怕见面。”他对我们说,中国人有时候怎么也逃不脱那个“情”字,人情传来,山样压来,“茅庐”事实上像个围城,我成了“珍禽异兽”……但是看到熟人乞求的眼神,我实在硬不下心肠……

  为躲避人群,有人对他晚年的行踪归纳为一个“逃”:即从天钥新村逃往“度假村”,从“度假村”逃往“沙更浪”(西郊外环),再从“沙更浪”逃往华漕“陈家角”……

  如此被人群追逐,说他健康不受一点影响是不可能的,幸好他善于摄生,除了“全神养性”外,他的诀窍就是“少吃”。

  说来难以令人相信,他和保姆两人,每个月的菜金才400元。他有一个相当奇怪的、据说传自陈抟老祖的习惯:早餐总爱箕踞床上而吃,保姆送上一杯牛奶麦片(或稀饭)、一个刀切、一筷花生(或肉松)而已。吃完早饭,他才起床梳洗。

  午饭简单,一荤一素一汤。一顿吃不完,下一顿热一热接着吃。晚饭,通常一小碗稀饭。半夜如果饿了,则适量吃点饼干。

  他不忌口,什么菜都吃,有时候保姆做的菜或许不对口味,或不够绵软,他也不挑剔,照吃不误。饮料也没有特殊的,茶叶酸奶、可乐、雪碧都可以。他不喝酒,据说,年轻时常常纵酒赋诗,吹笛天明,但是有一次喝“花酒”(他自嘲花生米加酒,是谓花酒)过量,一人喝了八两白酒,彻底喝伤,从此戒酒。

  我们向裘老讨教养生之道,他时常回答“饥中饱,饱中饥”,意思为饮食上不要过饱,也不要饿着,吃到七分就可以了。他还曾经总结过一个精神养生的妙方,是为“一花四叶汤”:一花,即指身体健康长寿之花;四叶,即一为豁达,二为潇洒,三为宽容,四为厚道。此方经媒体报道后,曾广为流传。

  因为重人情,他最终还是为“应酬”所误——

  2010年初的农历腊月二十八,有好友赶在春节前来看他,九十七岁的他平时都送出三楼楼梯口即止,今次却送到了一楼,一楼大门朝北,平地蓦起一阵朔风,老人被呛了一口,回家即开始咳嗽,接着就是高烧入院……

  第二次入院后,他自知不起,4月底曾索笔写道:我不同意再开刀,我反抗!要顺其自然。

  5月1日索笔,歪歪斜斜地写道:……我这次不行了。一架机器毕竟用了九十七年……一堆废铜烂铁,千万不要抢救……

  从生病到去世,这个传奇的老人始终意识清楚,没有昏迷过,也许至死他都放不下他的使命。

  放不下他深爱的大地和人民。


来源: 新民周刊
-----------存济之心,方成大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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