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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黄密室:功夫,在何处----功夫想象与现实遭遇



沧州



八极拳传承人吴会清、吴秀峰和弟子们在天津的合影



天台余门拳

主笔◎李伟  摄影◎于楚众

  李小龙的功夫是真功夫,还是经过电影放大的中国传奇?

  是与不是,任何答案都难免偏颇。这种两难,才是我们需要观察中国功夫的真问题。

  “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李小龙这句被广泛引用,且深具中国传统表达句式的名言,实则对他本人而言,传达的是对“格斗”尤其是中国武术“攻防”的心得。电影放大了李小龙以及他所代表的中国功夫“格斗”能力,并形成全世界的影响力。这种传播制造出的效应,尤其是中国功夫技击能力的神奇,另一部代表电影是《少林寺》。

  实战里的中国功夫真的很厉害?这个问题由此困惑我们,争论至今。

  从历史演进的角度观察,一般研究者将明清时期的中国武术称为“轴心时代”。这个时候,中国武术已从各种军事训练中脱离,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在民间广泛流传的“技击类”的本土体育项目。抗倭大将戚继光整理了民间16家拳法,以其为素材提炼出“拳经32式”,辑为《拳经捷要》编入他的兵书——《纪效新书》。以《拳经捷要》为本来观察,与西方格斗术来自上层骑士阶层不同,中国武术基本由民间塑造。

  所以,如果放开视野,中国武术是一个极其有价值的样本。依附于农业文明、传统社会、中国文化……种种之下的中国武术,首先是如何自处于中国皇权社会,其次也更重要的是它在现代化进程中,又将如何生存?无此探究,我们无可理解中国之功夫。

  若论功夫本质的技击性,亦即中国武术的格斗能力。“侠以武犯禁”,才是中国皇权社会对武术的“基本”定论。政治层面的打压,长期禁兵、禁武的社会政策,技击功能始终受到挤压,并未成为武术的主体价值。因此,按照中国体育大学武术学院副院长徐伟军教授的说法,武学即以身体修为实现对道的追求。中国武术本质上是一种身体修为之道,招法套路只是手段和形式,目的在于实现人的和谐发展。按此路径,“将攻防格斗与健身娱乐、人生哲理完美结合,这在其他古体育文明中是极为罕见的”。即使明清虽为武术的鼎盛时期,就技击技术而言,其实也并无神奇之处。所以,技击性,它在中国武术里所占比重甚微。

  上海体育学院教授王岗研究发现:“在我们的历史中,以技击技术为素材的比赛形式始终没有出现,中国武术发展至今,其过程中没有形成一个明显的、独立的技击对抗的技术体系,而是在经过了原始技击技术的积累、战场决斗的搏杀之后,直接进入了一个以套路为核心的艺术阶段。”

  而西方的格斗术,由古代奥林匹克的“混斗”开始分化,逐渐向一元式的技击类体育项目模式发展,形成了以“打”为主的“拳击”运动;以“摔”为主的“摔跤”运动;以“劈、刺”为技术内容的“击剑”运动。并由此进一步细化为“古典式摔跤”、“自由式摔跤”和“佩剑”、“花剑”等子项目。而奥林匹克的现代振兴,其基本脉络亦复如此。

  现代化本身,也是挟裹着西方体育比如格斗方式与规则进入中国的,中国武术的演变当然变数加大。中国武术百年来现代化改造之路,竞技化,既是消解武术整体性的过程,亦是一条去文化之路。武术的技的部分被单独抽离,套路与散打两个竞技项目组成了现代武术。“被分解的武术”,成为现代武术的特征。按照现代训练学项群理论,“套路”和体操、跳水被划入技能类难美项群,成为以追求难度和美感为目的的运动项目。而“散打”则和拳击、柔道一类,被划分入格斗项群。一样武术,两种运动。这在体育项目中同样极为罕见。所以,无论“套路”,还是“散打”,事实上还处于成长的初期。

  传媒特别是电影制造的中国功夫是神奇的,而且这个被制造出来的中国功夫,是极其符合现代体育对“格斗”的基本定义:技击。但是,中国武术的现实遭遇又是复杂的。用技击来概括它,不仅不实,又是片面的。李小龙厉害与否,对他个人而言,这个问题或许容易回答;但将这一问题放诸中国武术整体来看,它其实还在现代化过程中寻找生存之道而已。

  那么,中国功夫,在何处?这是我们在理解了它的现代演变,包括媒体传播的传奇以及现代体育的塑造后,去中国各处传统武术之乡寻找的起点——武术其实包括着一整套传统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它比单纯厉害与否更具价值。

  沧州武术:触手可摸的传奇

  很难想象在河北沧州,历史是这样经常性地挂在人们的嘴边。武术成为一粒粒种子,将散落在这块历史上战事频发、高手如林的边缘之地的传奇,给了一个物质上的归依。在国家审定的129个拳种中,在沧州形成并广为流传的就占52个,民间零散的功夫更加难以计数。这里出现过“大刀王五”、“燕子李三”等传奇人物,也是霍元甲祖籍所在地。

  沧州在漫长的岁月里,曾是南方汉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战前线;盐碱地里难产粮,皇权通过土地对农民的束缚较弱,人们从地里熬出来的盐,又是一部私盐外运的对抗史;发配来充军的失意之人、绿林好汉,形成了民间自发的超越简单是非的道德观。武术在这里,既是保家卫国之术,也早已超越了单纯技艺的承载,成为观察地域历史的另一只眼……

  主笔◎吴琪   摄影◎黄宇

  离民间很近

  隆冬腊月,河北沧州的田地里早已一派萧瑟,举目望不见半星绿色。位于沧州市区南面40多公里的南皮县,地里产不出精耕细作的粮食,一般人家以种植棉花为生。沧州人提到自己的地理位置,总爱说“我们生活在苦海盐边”,东部90公里外的渤海边是芦苇荡子,虽然守着海,却因为泥滩和盐碱地难以依靠土地过活,沧州的民谣说,这里是“旱了收蚂蚱,涝了收蛤蟆,不涝不旱收碱疙疤”。民风彪悍的传统,在农耕社会有着天然基因。

  74岁的国正是唐拳第六代传人,他坐在炕头上,戴着呢子帽,一身深蓝色的类似中山装的服饰,不像个练武的把式,倒有些文化乡绅的派头。本刊记者采访时,刚好碰到姜家的3个女儿都在场,年纪三四十岁间,女子们身高不过1.6米左右,罩在羽绒服中,身段看起来与普通农妇没有不同。然而姜老头自豪地说,家里4个儿子3个女儿都自小习武,几个大汉也近不得身。冬日阳光照进他家3间半房的农家院落,墙上醒目处贴着张地图,写的却是《南皮县武术馆校及拳种分布图》,红色圆点代表拳种,红三角表示武馆,整个县所辖的每个区域,被画得密密麻麻,“南场唐拳”、“八极拳霍氏武馆”、“乌马营武馆”、“叶三拨唐拳”、“贾九拨唐拳”……姜国正是沧州闻名的唐拳武师,唐拳在南皮县里是主要拳种,习练唐拳的人占到70%~75%。

  沧州习武之风的兴盛,从姜国正老家所在的老家西唐家务村就可见一斑。自爷爷姜贵练武收徒开始,老房子直到今天,姜国正的二女儿姜华芳每天晚上仍旧给村子里的人教武,一家四代人100多年,除了“文革”,其他时期从无间断。沧州人功夫被叫做“把式”,把习武的院子称为“把式房”,把式房多设在师傅居住地,人们从师习武。把式房一般选用2~3间华北民用住房,内置练力石锁、石砘等器具,墙边设兵器架,上置各种长短器械

  姜国正告诉本刊记者,2400多人的村子里,60岁以下的人全部跟着他练过武。其他年龄段的也基本跟他家不同的人练过。乡下学武没有收钱的习俗,“重义轻利”。过去习武之人如果相约比武,在这里叫做“挂棍”。现在每年大年初一的下午,仍旧是村里人的比武日。姜国正习武几十年没有中断过,即使在“文革”中,“拿把扫帚也能当刀使”。

  沧州市体育局武术节组委会主任刘永福向本刊记者提到,中国传统武术在地理上有三大板块,南有莆田、中有登封、北有沧州,其中莆田和登封都依托于南北少林的宗教场所和习俗,唯有沧州的武术与宗教毫无关联,藏于民间,讲究实战,大开大合,彪悍,重于技击。九河末梢的沧州,也是叛军良将的庇护所,他们隐姓埋名,在此以教武求生存。沧州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从附近村庄的名字可见端倪,“屯”“寨”“营”,表明这里是历史上的屯兵之地。老百姓长年处在战争环境下,习武以求生存,战争间隙回乡务农,又将武艺带给乡邻。

  汉代时,沧州武术习练已成朝廷之患,汉宣帝时期龚遂就任郡守时,希望通过疏导遏制此地习武之风,鼓励人们“卖刀买犊,卖剑买牛”。

  烟台大学的刘汉杰老师专门从民俗学的角度研究过沧州武术,作为沧州人,他深感沧州民间尚武之风的强盛,在做博士论文期间,走访了沧州回族两大拳种八极拳与六合拳,也对沧州代表拳种燕青拳、劈挂拳、唐拳、螳螂拳的个案进行了考察,其中含对23位沧州武术传承人的田野访谈。他告诉本刊记者,在此地,关于武术的传说虚幻成分很少,武术奇人和历史事件互相缠绕,却基本都是有据可查。“武术与普通村民的亲和关系,在沧州非常重要。除了自保防卫,年节时候习武之人乐于展示,悦己悦人,‘借此炫其技也’。”习武也曾是此地人通往仕途的重要出路。明清两朝封建武科,沧州曾出武举以上者近2000名。仅沧州南皮一县,有清一代就出武举104人,武进士10人,并出武状元1名。

  乡间习武之风的兴盛,姜国正也挺感慨。1986年,他刚刚被南皮县体育局聘为武术教练,骑自行车在南皮各地调查了40天,走访了360多个村庄,发现有习武之人的村庄占到270多个,老师学员加起来有3000多人,有资历的拳师80多人。习武人数按照当时全县32万人口来说,达到了1%,姜国正估计,“实际习武人口更多,因为我的统计数字多半来自各地文化馆,有些乡间自发的练习,我们不知情,也就没有统计进来。”根据刘汉杰的研究,今天沧州境内习武者数十万人,武术人口所占比例高达40.02‰。

  离神话很远

  沧州武林传奇性的人物非常多,可以编成一本厚厚的武术风云录。因影视剧而广为人知的“大刀王五”王正谊即是沧州人,因个人经历与戊戌变法等历史事件相交织,成为京师名侠,他为徒弟谭嗣同劫法场,后又因义和团运动被杀害,同为沧州老乡的霍元甲为之冒死收尸,他在北京珠市口开的源顺镖局也成为一个传奇。

  但是在沧州本地,“大刀王五”并没有过多被人提及,因为在当地人看来,类似人物难以胜数。王正谊的师傅是双刀李凤岗,沧州回族人,当年王正谊为了学武,多次恳求后改信回教,得到真传。而李凤岗的叔父李冠铭,也是沧州身怀绝技之人,“有奇力、性负气”,李冠铭、李凤岗、李庆临等三代的“成兴镖局”几乎从未失过镖。据说因为有镖客从门前喊镖经过,李冠铭骑马飞奔,见到石坊,一手抓住石坊,另一只手夹着马跃起,马跳嘶而不能动弹,押镖之人大骇。所谓“镖不喊沧”的说法便来源于此,它说明沧州武林高手太多,以后经过此地的镖局不敢造次,只能乖乖收起镖旗,停止喊镖,以示对此地高手的尊重。

  在这里每提起一个拳种,都会牵起一段具体历史。唐拳据说是唐高祖李渊之子李元霸所创,后来一个自称“闯王”李自成后人的李天祥,流落南皮,于大地主侯家教武,在明末清初将唐拳在此传播开来。说起姜国正的功夫,则要从义和团运动讲起,沧州当年迅速发展成为华北义和团运动最活跃的地区之一。姜国正的爷爷姜贵,曾是南皮县“七大武林高手”之一。姜贵属于有土地的富裕户,把地租给穷人种,自己开过小酒厂,宰猪厂,家里留着大炮的火药是他在义和团当过两三年教头的痕迹。义和团运动失败,他继续在家授拳。

  唐拳以拳为本,其基本功包括腿功、腰功、臂功、桩功、平衡、跳跃、旋转、跌扑、滚翻、冲推、弹踢。器械有六合单刀、雁翎单刀、三合剑、八仙剑、钟馗剑、梨花枪、春秋大刀、八卦双锤、八卦剑、八卦枪、八卦单刀、八卦双刀、太师鞭、二郎棍等,朴实无华,快速有力。

  姜贵身高1.8米多,身强体壮,擅长舞一把125斤重的纯铁长杆大刀,人称“百步得胜”。使用大刀、戟、长枪的人一般都需力大之人。姜国正的个子只有1.7米出头,因此更善于舞剑,他会三趟剑,吕洞宾的九宫纯阳剑、三合剑与钟馗剑,姜国正说自己的特点是“身形好,腰、眼、手的灵活配合,舞剑能够变化无穷”,在对抗中“以力相实惠,以巧破千斤”。

  姜国正对武功极为痴迷,说自己经常夜里也口中念念有词,遇到想不透的地方,就跳下床比画一番。唐拳强调腿上的功夫,“手似两扇门,仗着脚赢人”——腿比手臂长,踢腿时人的上身往后仰,有利于保护自己。“拳打不知,快打迟”两人过招,高手能很快看透对方的招数,出拳打准那个“不知”的人,“快打迟”出拳快的人打那个迟的人,速度极为重要,同样的招式,速度不一样,效果也大不一样。

  从前练功,基本靠口传身授,师徒之间的私密交流,不会形成大众记忆,因此增加了习武之人的神秘性。本刊记者走访后,发现沧州武术的一大特点,就是练武之人一再强调武术没有任何神秘可言,经年累月苦学苦练而已。身体条件和悟性好的人,容易胜人一筹,但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不可能突破肉身之躯的束缚。这或许与沧州武术的民间基础密不可分,既然人人都能练两手,一般人对武术的辨识度非常高,过于神奇的传说也就失去了传播的基础。姜国正说那些手指钻砖头、隔空打牛是不可能,无非是卖艺吃饭,行内叫做“托活儿”。他听老人们说过“水上漂”,不过水上只是三五米的距离,练过功夫的人靠着速度和惯性而已。

  姜国正说自己能练到的极致,如果非要和“神奇”沾上边,也就是腰上绑上五圈铁丝,他能用力气将之崩断,也能用手臂将粗铁棍打弯。“全身只有三个地方能受得起铁棍的力气,前手臂、小腿外侧和肋部,多年来先用竹板打身上,再用木棍,然后才是铁棍。”他听爷爷说过,轻功分两种:一种是飞檐走壁,一种是蹿房越脊,都不适合身形高大的人。飞檐走壁蹿房越脊,直着腿往上跳,膝盖不能打弯,看能离地多高。一开始跳上3块砖头,练着练着跳上5块砖头。“如果你能腿直着跳上一个凳子,那么你一旦弯腿借力,就能跳上5个凳子那么高。”

  沧州武术在多代传承中,也形成了一些为各门所共识的练习理念,如练功不能低头弯腰,低头易受伤害,弯腰动作不畅也不雅观,故拳谚称“低头腰,传授不高;拧根拔站,不如不练”;在练功方位选择上,传统习练讲究“早不朝东,晚不向西,午不朝南,永不向北”。

  在姜国正看来,两种人练武容易出成绩,一种是仇深似海之人,为了报仇而学武,目标明确。另一种人家大业大,家里能高薪聘请到最好的武师。姜国正原本生活在南皮县最东南端的西唐家务村,守着几亩田和祖宗留下来的5间大瓦房。他只读过6年书,“文革”后当地恢复练武,姜国正在为村里厂子跑业务之余,又开始在把式房教功夫。无论是他这样的老人,还是三四十岁的儿女,参加从乡到市的各级擂台赛,成为串起记忆的线索。谈起武术世家的荣耀,他提到1980年父亲去世时,为父亲趴灵的徒子徒孙有七八十人之众,这在乡间是莫大的荣耀。地方志记载沧州,明清时“沧邑俗劲武尚气力,轻生死,自古以气节著闻。承平之世,家给人足,趾高气扬,泱泱乎表海之雄风。一旦有事,披肝胆,出死力,以捍卫乡间,虽捐弃顶踵而不恤”。在今天的习武人当中,“披肝胆,出死力,以捍卫乡间”还能有所感受。

  姜国正如今三代几十口人当中,有5个人完全靠武术吃饭,在大学武术系或者是给幼儿园教武术。虽然武术已经失去了实战的需要,但是姜国正说自己每月能有1000多元的退休工资,街坊邻里尊称他一句“老师”或“教练”,就是最大的满足。

郭家的故事

  本刊记者从北京坐火车南下沧州,沿着运河到达市内。隋朝开通的京杭大运河是沧州对外重要的水路通道,它在元朝定都北京之后,发挥出更为明确的枢纽作用。在研究者刘汉杰看来,南北交通的地理位置给沧州带来了内外交流的便利。以沧州任丘的鄚州为例,明万历年间重修了鄚州大庙,敕令开辟鄚州庙会,北京南部门户的鄚州成为全国性贸易中心,过去有“北京人全,鄚州货全”之说。

  由此沧州成为官府巨富走镖的必经之地,并带动了沧州诸如镖行、旅店、装运等相关行业的兴盛发达。一些武术宗师游历后驻足于此,沧州古代也“多出镖师”。富人在此地非常没有安全感,比如“民国十五六年匪氛最炽之际,有时十里之间,一夜之内,连出绑案票案数起,彻夜枪声绵亘不断,近两年来虽经保安团之巡缉剿抚,而各村之枪祸绑票案,仍屡出不穷”。

  这种生活氛围对沧州区域的民众性格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此地有句民谣是“杨三木,吕家桥,雁过也拔毛,爷们儿不在,娘们儿也不饶”。杨三木、吕家桥都是沧州大运河东部有名的武术传承村落,以地方性格强悍闻名于大运河东部一带。武术在此地缘于人们的生存需求,武术的实用性在沧州一直是第一位的。而因为战争饥荒等原因,“民”和所谓的“匪”之间是相互转换的。

  而依靠武术走上外部世界,也成为一部分武林人的通达之路。80岁的郭瑞祥是全国首批武术九段,为武术的国家最高段位,他精通劈挂、通臂、苗刀。在沧州市体育局的单位住宅里,他向记者讲起父亲的故事,自言“我的功夫肯定比不上他老人家”。郭瑞祥的父亲叫郭长生,人称“郭燕子”,全城皆知,他身轻如燕,原先练劈挂拳,力气大。郭瑞祥记得父亲常和三四个人抡沙袋练力气,一个袋子几十斤重,父亲一手一个,来回扔接。现在沧州习武之人提起来,必定尊称一声“郭爷”。

  1916年郭长生应诏直隶总督曹锟武术营,遇到高手刘玉春。刘玉春当时已是闻名的“大把式”(武艺高强之人),身高1.9米以上,力大如牛。郭瑞祥说,据天津市武术志记载,这位高人力赛熊鼙、捷似灵猿,出入枪林弹雨之中而面不改色,人称“常胜将军”。郭长生的身高只有1.7米出头,但一副好腰身,功底极为扎实。刘云春将通臂拳教给郭长生,使郭长生如虎添翼。练通臂要练柔韧功、腿脚功、手臂功,关节、肌肉、手脚都是活的。郭长生每次练完一身汗,他会顺着衣角把汗拧出来,长年累月汗水浸死了白杨树。1924年,郭长生成为曹锟的贴身保镖。后来原西北军高级将领张之江1927年创立了中央国术馆,在前后20年中,沧州有20多名武术精英参与了国术馆的武术教学与管理,郭长生被聘为武术教练。薪水为一个月160块大洋,他又在民国政府外交部当武术教练,一个月加起来能挣到300多块大洋。

  1928年中国举办全国性武术大赛,参赛者不戴护具,打哪儿没有限制。郭长生大战17个回合,与其他15人一同获得“最优胜者”。冯玉祥特地赠送郭长生龙泉宝剑一把。《大公报》曾形容郭长生“出手不见手,人过一阵风”。

  郭瑞祥说,父亲晚年让自己写书,将郭家功夫传之于众。郭瑞祥写了10本武术专著,将郭家的苗刀和通臂拳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我觉得自己功夫是不如父亲的,那一代人靠这个吃饭,父亲的天资也是极为重要的。”

  59岁的沧县人大副主任、武协副主席王志海是郭瑞祥的学生,他12岁时拜肖玉峰为师学燕青拳,后来又向郭瑞祥学苗刀、劈挂、通臂,1998年开始练习陈氏太极拳。这也正是沧州武术的开放之处,除了第一位师傅“开门师”,还可以拜“过门师”,这样习武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特色,融会不同功夫的特点。郭瑞祥的另一个徒弟王春国也是练燕青拳出身,燕青拳也叫迷踪拳。“练一个阶段的燕青拳再练劈挂,效果特别好。燕青拳有108个架子,摔、拿、提、打,能打下很好的基础。一个套路包含二三十个动作,40多秒即可打完,速度非常快。”

  王志海几十年来一直每天四五点起床练功,“练武者,恒心最难”,由于练通臂拳,他的手臂比常人长,肩膀的关节早已拉开,摸起来有个深深的窝,能放下个鸡蛋。他能非常轻松地以手肘着地,下巴碰到脚尖。“武术是四肢身体放长的运动。”王志海对功夫的理解也在逐步领会中,比如劈挂是一种类似于“鞭”的劲,鞭子虽然软,但是甩出来相当有力。腿是鞭把、腰是鞭竿、上肢是鞭头,大开大合。陈氏太极刚柔相济,力气不丢不顶,四两拨千斤。

  现在王志海、王春国也有若干弟子,弟子入师门必须递交“拜师帖”,传统的礼数很大程度上得到保留。郭瑞祥的儿子郭铁梁正致力于推广郭家的通臂拳、苗刀等功夫。王志海开了一个十几年的武校“镇海吼”,希望武术既能产业化,也能培养出人才,别失去了老祖宗的手艺。这些习武之人行业各异,当他们聚集在一起时,会让人感觉到武术仿fo一根根线条,沉浮在沧州武林中,将不同的人物串联到了一起。

  但是武术门派有许多微妙之处,特别是像沧州这样几十上百门派林立之地,“打徒弟就是打师父”,所以各个门派之间极少真正比武,因为一旦输掉,关系到这个门派事关存亡的名声。所以本刊记者一再询问,这些武林中人也并未听老人讲过类似“华山论剑”那样的比武大会,武林盟主也未曾在沧州出现过。在实战重于一切的沧州,几招致命的武术,并不是古人们用来观赏和娱乐的寄托。

  回族功夫八极拳

  孟村是个县城,在沧州市区东南处40多公里,回族人口聚集,此地以八极拳闻名。65岁的吴连枝身形不算高大,却极为厚实,是吴氏开门八极拳的传承人。39岁的儿子吴大伟尽管正值盛年,跟父亲练对练的时候,却感觉“他是一堵墙”,出招很容易被他给封住。吴连枝有些得意,“敌若动手肩必动,敌若抬腿向下瞧,比武与打球一样,要预判对方下一步会出什么动作,这里边早已超越固定招式了”。

  日本商人前些年推出一款风靡全球的3D格斗电子游戏《VR战士》,有15位虚拟人物,他们各自代表了东方或西方的一种真实武术流派,主角就是以吴连枝为原型的八极拳武师。制作者在吴连枝身上贴满感应芯片,让他打八极拳,制作出非常精确的动画。吴连枝和他的八极拳,也在种种推广中,在日本、韩国和欧洲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每年都要外出授徒。

  八极拳在沧州,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它是沧州非常有代表性的拳种,乾隆爷曾说过“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它重于技击,讲究“挨、傍、挤、靠”,极为凶猛,出手就能伤人。清初的吴钟从一位名为“癞”的云游道人那里学来,在沧州广为传播。

  刘汉杰研究发现,沧州回族在历史上“大分散,小聚居”的特点,使他们防护意识非常强。清法律规定,3个人以上持兵器走路者要定罪,回族罪加一等;回汉纠纷,对回族从严。民国时期,北洋军阀将孟村回族自治县境划为“匪区”,经常以“剿匪”为名进行烧杀抢掠。部分回民被迫改名换姓,回族百姓取下民族标志“嘟瓦儿”,门上贴春联,以示汉族。因此历史上沧州回族习武之风非常兴盛。

  从吴连枝往上数三代,爷爷吴会清在当地是个传奇人物,本刊记者看到吴家保存的照片上,依旧能见着吴会清的高大身躯,“身形若塔,脸大如斗,穿的靴子长一尺二寸”。为了练力气,他经常两手各提60斤重的石坛步行五丈。孟村人说,吴会清曾一手夹着200多斤的泥塑菩萨,飞身安装到两层楼高的“魁星阁”。吴会清的故事属于行侠仗义型,1893年砸了作威作福的沧州知府派驻孟村的巡检署,躲到东北十来年后,回到村里买下濒临倒闭的同乐会,组织戏团以武戏为主演出,真刀实枪,在当地颇有威望。而他更具有历史传承的行动是在1931年,吴会清与汉族武术家强瑞清一起,联合同道,骑穿行于沧县、南皮、盐山、庆云等地,历时近5年,认真查访,续撰八极拳谱,传于后世。

  吴连枝的父亲吴秀峰武艺高超,一生授徒120多人,在天津生活多年,曾开过7个武场,至今健在的弟子仍然不少。吴秀峰的个人故事,也糅杂着天分与勤练。他生来就是个聋子,被父亲放弃教武,却在12岁时显露身手,父亲才发现聋儿出众的天赋和习武决心。或许得益于耳聋,吴秀峰学武特别专心,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吴会清于是联合吴氏几位高手,专门教他武艺。吴会清为了训练儿子,拿着长棍走在前面,吴秀峰拿着短棍跟随在后。父亲会突然回头刺,吴秀峰躲避不及,腿上经常会被刺得流血。吴秀峰曾给吴连枝看满腿的伤痕,功夫是苦练出来的。

  而吴秀峰1933年去了天津,却是为了遵父命去“踢场子”,因为吴家和村里的张家结下怨,吴会清命儿子去踢张家在外地的武场。吴秀峰于是以苦力为生,经常去各处踢场子,这种生活方式在今天看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武林人士愿赌服输,吴秀峰只要功夫胜了某个武场,里边的人便甘拜下风,于是武场就成了吴秀峰的了。这样吴秀峰在天津踢下了7个场子,白日劳作,晚上再赶去武场教武,一周七日,并不间断。学武在当时是不收钱的,徒弟们会通过其他方式照顾师傅,所以吴秀峰做苦力并不累,收入相当不错。

  故事到了吴连枝这一代人,江湖规矩基本被法律秩序取代,他本碰不到需要拼性命比输赢的时候,习武成了延续历史的一种责任。2007年,吴连枝拿出积蓄,在朋友的帮助下,在县城开了个颇具规模的“八极拳国际培训中心”。八极拳最古的“八极小架”由16个动作组成,又称“十六式”,吴连枝让人将自己打十六式的动作拍成照片,然后给投影到墙壁上,按照投影绘成了动作非常精准的图画。“对于武术,又怕失传又怕泄密。”吴连枝对本刊记者说,再保守恐怕武功真的要失传,所以不管是日本人给他出书出碟,还是中央电视台“武林大会”这样的节目,只要能让更多人知晓八极拳,他觉得都是有益的。

  武术在沧州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在有记述的沧州武术家中,回族武术家几乎占了1/3。屡败外国力士的王子平、广布武技于西北的马凤图、曾助张之江创立中央国术馆的马英图等,都是闻名全国的回族武学大师。八极、六合、弹腿、滑拳、查拳又是沧州回民的代表拳种。

  无招无式才是真

  回族武术家胡云祥这样介绍他的习武经历:“那时没有表,以点巴兰香或安息香来计时,一支香按30分钟计算,我劈横叉(也叫蛤蟆叉)能劈5支香,右竖叉能劈4支香,左竖叉能劈3支香,左右虚步能蹲2支香,马步能蹲3支香,倒立能立1支半香。”习武是个日积月累的辛劳活儿,刘汉杰说,所谓“三年一小成,六年一中成,十年才大成”,习武必须有超越常人的意志。今天沧州的年轻人会说,过去生活非常单调,习武是个爱好。现在吃喝玩乐那么丰富,还有多少人守得寂寞,慢慢磨练好功夫呢?

  真正习练功夫,一套拳法的内容非常广泛,既包括拳的套路,也有刀、长枪、花枪、剑等武器的套路。吴连枝说,武术套路就好比汉字的一笔一画,必须学会了才能写字。但是同样的汉字,每个人写出的文章却千差万别,水平迥异,这就是个人的苦练和悟性了。功夫练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体会到“有招有式都是假,无招无式才是真”的道路。

  沧县的习武之人多次向本刊记者提到,在过去生死相争的实战时刻,往往三五招决定胜负,不会像电影里的武打场景那样,先摆个亮相,然后旋转几圈,还屡次出现高抬腿,一出腿就打上十几下的动作。实战中基本不抬高腿,所谓“腿不过膝”,因为下盘是身体的根基,一旦抬腿过高容易失去平衡,不仅没有进攻力,反而会被敌人乘虚而入。而且每一脚出去,靠的是腿部、腰部等不同部分集中起来的爆发力,不可能一腿打出去了,连续做出好几个漂亮的动作。“我们看武术套路,觉得那些花哨的东西像舞蹈,好看不实用。武术的观赏性和实用是一对矛盾体。”

  沧州的拳种,比如八极拳、劈挂拳等,都保持了古代拳法的特点,古朴苍劲,是古代拳术比较完整的传承。比如八极拳,其拳法发劲刚猛,暴烈骤变,跃进中以势险而夺人,进击中以节短而取胜,其招数以挨、崩、挤、靠、戳、撼、顶、裹、突、击为主。八极拳的基本劲法有“十字劲”、“缠丝劲”和“沉坠劲”三种,并且有着独特的呼吸法和练功法。“一般其他流派的拳法一交手很快会受到对方攻击,而八极拳虽受对方攻击仍全身向前跃进,它几乎是在前进中施展其拳法的。”

  于是八极拳的对搏看起来好似贴身肉搏,手、眼、身、法、步须协调一致,适合双方距离非常近的较量,他们自己通俗地称为“打人如接吻”,“要想打得美,就得嘴对嘴”。比如对方一记重拳朝你的头部打来,一般人的反应是仰头往后躲,但八极拳属于“笨汉突击型”,头只会微侧,让拳因为自身的冲力从头边滑过去,同时身体往内贴近对手,自己的出拳在此时也击中对方,迅速而凶猛,这就是所谓的“逢闪必进、逢进必闪,闪即进、进即闪”。其他还有“出如钢钩、回如钩竿、出手要抖,回手要勾”,“打拳要长,发劲要短”等各种要诀。

  先练筋骨皮肉,再练经穴、脉络,然后是丹田,最后上升为大脑意念对身体的全盘控制。

  日本学生曾经问吴连枝,为何八极拳的发力这么大。吴连枝将之总结为跺、碾、闯三力合一,三种力分别来自跺脚、扭胯和出拳,而这些力的大小,与人的体重、出拳的距离和时间都相关。身体的八个部位左右相生相克。武术在有形与无形之间变化,刚开始学武,知之甚少,觉得武术是无形的,等到会了招式套路,武术变得有形,等练到了一定境界,又变得无形了,不拘泥于招式,“有形练功,无形用法”。

  练轻功是以前武术高手的另一绝招,只不过现在能够苦练的人已经非常少了。吴连枝告诉本刊记者,他听爷爷说过四种练法,“搂桩、悬囊、跳坑、跑板”。搂桩一般习武之人都练过,悬囊是挂着重物练武。跳坑则是在地上刨个坑,人从里边往上跳,一开始坑很浅,到后来坑深及颈部,人如果能一跃而起,那就轻功了得,因为在坑里没法借助助跑的力量。跑板则是将长木板搭在墙上,一开始大约是三四十度角,让人从板上往高处跑,随着功力见长,板会越来越陡,最后几乎与墙面平行。“过去我爷爷说,这些功夫练出来就是飞贼。”

  沧州城里还流传着一句话:“八极加劈挂,神鬼也害怕。”八极拳是贴身打,劈挂拳讲究放长击远,两者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沧州武术的特点。沧州市政府从2010年5月,开始设立100万元的总奖金,摆开擂台,吸引全球习武者来打擂,周周有比赛,而且选手不戴头盔,可以用膝和肘,与如今的观赏武术形成了对比。■

  (感谢研究者刘汉杰先生为此文提供的帮助)


余门拳的南坝传奇

  武术的威力从来不曾凌驾于社会体系之上,也不足以改变现实中的强弱格局。相比亦真亦幻的格斗传奇,地方拳术更像是乡土中国里代表强硬的那部分生存智慧,和“得饶人处且饶人”、“化干戈为玉帛”、“退一步海阔天空”等柔软的传统处世哲学一起,维系宗族荣誉,维持乡村生态平衡。

  主笔◎陈晓   摄影◎雷辉

  婚宴

  2011年1月11日,农历腊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从早上8点起,一队队车窗系着红丝带,前盖上固定着红玫瑰和百年好合标语的车队就陆续穿镇而过。南坝镇几乎所有的大酒店外都摆着结婚庆典的红牌子,迎宾的新人们穿着西服婚纱,胸口别着新郎、新娘的飘带。在这些有点俗艳的新式婚礼细节外,有的车队后还跟着一辆披红挂绿的小皮卡,敞开的货厢中,是打包好用扁担串着的红色铺盖,大花布匹。

  这部分才代表传统的南坝——这是个地处四川盆地东北大巴山南麓的热闹城镇,兴场立市已逾千年。在没修公路前,这里的交通全靠一条前河。从百里峡山区出山,顺河而下,到南坝刚好一天的路程,因此南坝成为三教九流聚集的码头。这个区位特点一直保持到今天——现在看南坝镇车站的交通路线图,它仍然是前河上游几十个小乡镇通往外部的交通要塞。这里山高、林密,战乱时节土匪丛生。即使是太平年间,密集的人流量和几省交界的地理位置,也让这里的治安成为不容小觑的社会问题。刚到南坝,总有出租车司机提醒我们晚上尽量不要出门,要当心镇上的“二球货”(混社会的青年)。

  1月11日这天,丁耀庭从早上就骑着摩托车出门,一连跑了6家婚宴送礼金。然后回到距离南坝镇约半小时车程的天台乡。他在那里开着一家3个门面的杂货铺,一个门面卖药,两个门面卖烟酒和杂货。第二天接着就是赶集日,丁耀庭和妻子一起忙着将新进的货物码上货架,忙到深夜才休息。

  他看起来就是个为生计忙碌的普通乡民,和气守礼,身材短小但双肩宽阔,敞怀穿着一件灰色短款夹克式棉服,更显出身子和腿部接近1∶1的特殊比例。这是他幼时患小儿佝偻病给身体留下的印记。丁耀庭对本刊记者说,他3岁时得病,这种病恶化的后果就是会成为双腿无法直行的侏儒。但丁耀庭和本家舅舅习练当地一种拳术——余门拳后,避免了这个厄运。除了店铺老板,他现在的另一个身份是余门拳掌门人。

  余门拳流传于川东北地区,尤以宣汉县的南坝镇闻名。从上世纪80年代我国对传统武术挖掘整理的成果来看,在我国较有影响的,体系较完整的拳种有129种,其中大部分属于地方拳种。在这些地方拳种的历史和现实里,重要的不是曾经出过多少名震江湖的老拳师,有过多少以一敌百的格斗传奇,而是它以强硬的姿态,和“得饶人处且饶人”、“化干戈为玉帛”、“退一步海阔天空”等柔软的处世哲学一起,共同组成了广为乡村社区认可和接纳的生存智慧,承担着维系家族荣誉,维持乡村生态平衡的使命。在本刊记者考察的西南乡间一隅,相对亦真亦幻的格斗传奇,这些使命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到今天仍然存在。

  “偷拳”

  宣汉县文化馆负责整理地方拳术的桂德承告诉本刊记者,余门拳起源是华佗创立的“五禽戏”。传说华佗被曹操所杀后,两名弟子避祸远走云南研习医学,沿河而下至宣汉东乡,露宿一余姓农家,见余家老父身染重疾,卧床不起,就传授其“五禽戏”。这是余门拳的起源。据说余家学得“五禽戏”全功后,一直作为家术秘传。大规模的授徒外传,是从乾隆年间开始的。

  宣汉距离最近的大城市重庆约5小时车程,古时候更被看做是穷乡僻壤,化外之地。桂德承告诉我们,当地文明曾经遭受过两次大的中断,一是元朝,一是清朝。两次都和外族统治后的种族歧视有关。“汉人是南人。蒙古人统治中国后,怕南人造反,对金属器皿实行严格控制。宣汉5户人只准有一把菜刀,还必须由一个鞑子掌管。”重压之下,官民矛盾一度非常激烈。桂德承说,宣汉至今还保存着一个民俗——到年关时候,宣汉人打扫庭院居室,将垃圾集中后到灶间焚烧。这个习俗从元朝时期传下来。在当时,从烟囱中传出的烟雾,其实是举义杀鞑子的暗号。

  残酷的种族斗争史,决定了宣汉的拳术虽然源于“五禽戏”的强身健体,在发展上却以格斗为主旨,而且有一种在重压下生存,以弱对强的心态。镇上习练武术多年的刘应国告诉我们:“余门拳的特点是短小寸劲,以近身短打为主,而且多攻击人的要害部位,眼睛、后脑、下裆,出手和收手的速度都很快,就像农村经常说的‘出手伤人,退手不认’。动作主要是手部的钩、挑、砸,打起来并不好看,缩手缩脚,以减少被敌人攻击的空当。不像北派的拳,大开大合,因此被江湖上别的门派斥为‘偷拳’,说我们不仗义,偷打别人。”

  刘应国的门店在南坝最繁华的商业老街的拐角处,他同时经营着两个完全不相关联,又都相当市井的行当:外间卖钟表,里间则是一个简陋的牙医诊所。他是余门拳内号称“巴山拳王”的丁宪章的弟子。“中央电视台‘乡村大世界’来这里拍摄余门拳,就是我去表演的。”他对本刊记者说。我们的谈话就在他生意的间隙进行。说到拳术需要的气魄时,刘应国会突然一拳打在硬木凳子上,发出砰一声巨大的脆响。“这条街都要数我。”他有些骄傲地让本刊记者看凳子上浅浅的凹印。或者突然起身,演示早上晨练的姿势:低头蜷身,额头抵住膝盖,双臂后举,摆出老鹰展翅的姿态。虽然已年过六十,但他说自己仍然能做单腿过头的“朝天高”。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可以将店里生意暂时撇到一边,甚至对来看货而破坏谈话的顾客显出不耐烦。而这些赶集的村民不恼也不催促,饶有兴致地在旁边看着他在店里的方寸之地比比画画。

  当地习武者讲述的余门拳特点,听起来更适合乱世草莽间以命相搏的拼杀。丁耀庭说,现在讲究和谐社会,因此它失去了大部分展示绝招的机会。丁耀庭曾代表四川去澳门参加国际武术比赛,拿了套路表演的一金一银,但在格斗一项却被取消资格。他指着一张和一个戴墨镜、身材高大、肌肉壮硕的外国人的合影说:“这是一个练泰拳的选手。欧美的搏击选手喜欢练泰拳,认为攻击性最强。但我第一次很轻易就打倒了他。第二次我就藐视他了,用一只手反剪在身后,招呼他过来。”丁耀庭说他和这位泰拳选手打了6个回合,每次都击倒了对方,但最后“泰拳选手得19分,说我动作犯规,倒扣10分”。

  同样的遭遇和困惑,也出现在宣汉昆池职业中学保安专业教师石秀明的叙述里。他是丁举高的亲传弟子之一,论入门时间还可算丁耀庭的师兄。他现在正在用手抄的方式整理师傅丁举高留下的余门拳义。虽然在1984年官方对地方拳术进行挖掘整理时,余门拳在《四川武术大全》一书中占据了50多页的篇幅,但石秀明仍认为,当时整理的口诀太过简单,他将每句口诀的具体身法、步法、运气方法都详细地阐释出来。开篇就是4句本门口诀:一打眼睛,二打迈(步法),三打腰身(腰是卸力和发力的枢纽。对方再大的力来,通过腰的摇摆可以将力化尽,并能及时反攻),四打快(速度)。石秀明说自己去温江参加一次武术比赛,格斗项目第一场遇到一位开县的选手。“刚一开场,我就把他打倒了。余门拳讲究的是沾手打手,而且不退手,连续攻击。速度最快的可以练到一招7式。就是说仅通过手掌和手腕动作的变化,在三四秒内连续攻击7次。”这些都是和现代武术竞技规则不符的。丁耀庭和石秀明说他们的攻击能力只练习到一招5式,但足以让一般的格斗对手瞬间倒地,而且“因为速度太快,我自己都不知道打中他哪里,只是顺他的来势打他”。石秀明参加的格斗比赛也是以犯规出局结束,“裁判说我手砍了对方的后脑勺,这是不允许的”。

  现实下的武术过招要求不许攻击要害,比如眼睛、下裆、后脑勺,但这些正是余门拳进攻时最中意的人体死穴。“唯一没有限制的就是打黑拳。”丁耀庭告诉本刊记者,自己在上世纪90年代跑江湖时在云南打过一次。“当时跟着房地产老板去云南。两个老板一时兴起,就各出几百万元,各找一个拳手来打一场。没有规则禁忌,拳手不戴任何护具,只穿一条短裤,打死打伤勿论。”丁耀庭说自己被对手——一个近1.9米的大个子抓举在空中,准备往膝盖上顶。“我一手扣住对手的后脑要害,他就不能往下摔,一嘴咬住对手耳朵,半边耳朵给我咬了下来。”

  丁耀庭说,余门拳的发展史就是格斗史。自己的师傅丁举高,解放前为了生计开烟馆,将烟土捆在腿上贩烟,从云南到四川,一路打过来。丰富的实战经验让他将拳术推陈出新。在《宣汉县志》中,记载着丁举高创编了余门拳的新套路“马步双劈拳”、“挂印封侯”。“到了我们这一代,理论上可以勉强跟上,实战水平就不如师傅了。”丁耀庭对记者说。

  武术和宗族

  74岁的丁礼世还保持着一个西南乡间世家子弟的模样。他戴一顶棕色的毛皮裹帽,灰色双排扣西服,淡蓝色灯芯绒裤,乳白色羊毛围巾,外罩深蓝色呢大衣。从家族辈分来讲,他是丁耀庭的叔公;从门派的辈分看,他是丁耀庭的师叔。当丁耀庭让自己的两个年轻徒弟演示余门拳套路时,他和丁家另一位长辈在旁边看,不时发出“手脚太软”、“没得劲力”等不满的评论。最后两位老人脱掉大衣,自告奋勇地亲自表演余门拳中对练的基础套路“过六合锤”。虽然手脚有些僵硬,丁礼世打起拳来,眼睛仍然有精光,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两位丁家长辈都是曾受过正规训练的丁家子弟,而且都是将师傅请到家中,进行一对一传授。对他们来说,余门拳不仅是地方拳术,还事关家族荣誉。俗话说“穷文富武”。虽然南坝历来有练武之风,但知名的武术家还是多出自家底殷实的大家族。丁礼世告诉我们,南坝各乡的大家族,每4年会摆一次擂台比武。因此富家子弟们习练武术,不仅因为有钱有闲,有时间练习,而且还是一个维护家族荣誉的方式。丁家的两件家传之事就是经商和习武,而且从历史来看,武术给家族留下的印记和荣誉还更多。丁家在清朝出过武举人,直到“文革”前,家族都还保存着当年御赐的銮轿。自这位武举人起,余门拳的掌门一职就一直在丁家传了下来。

  在南坝曾经流传着几句话:赤溪(后改名为天台)的钉(丁家)子刮不得,南坝的甑(郑家)子端不得,华景的马(马家)儿骑不得,丰城的王(王家)子捞不得。丁、郑、马、王这几家都是当地的大户,习练的也都是余门拳,但各有自己的绝招。比如郑家有腿功,王家有硬气功,丁家的看家本领是“支子”。“支子”是余门拳中迎敌的重要手势——后三指攥紧掌心,这叫手拿“三字经”。大拇指内藏在掌心处,食指凸出形成支子。刘应国伸出自己的手掌给本刊记者看,掌心处已经被后三指攥出厚厚的黄茧。“攻击人的时候,拳是面劲,而支子是点劲,攻击力更强。”刘应国说。

  武术通常被解释为攻防之术,乱世当然是武术最受礼遇的时候。历数余门拳的历代名人,也都是在战乱期间声名起:清朝白莲教军师冷天禄、共和国的开国将军向守志……丁礼世告诉我们,他的师傅丁宪章也是余门拳近代史上可圈可点的人物。最辉煌的时候就是在抗战时期,丁宪章和余门拳内御土匪,外阻倭寇,留下了用一根临时借得的短木棒就打退一个土匪团伙的传奇,还有“巴山拳王”和川陕边防军国术教官的名声。“他那个时候的日子好过哦。”丁礼世对我们说,“进出都有部队请的滑竿,抬进抬出。他抽大烟,穿着长衫赌钱。下摆挽起来,银元就沉甸甸地兜在长衫里。有时候输的太多,他叫来老板,说你这骰子有问题。两指一合,骰子粉碎,实际是耍赖皮,老板也只好将钱退还给他。”

  贵为地方拳术宗师,却又有类似小“杂皮”混江湖的伎俩,丁宪章在武艺和生活上的声名有些不相匹配。古人讲武术分为技艺和道艺,这是自我修行的两层。前者指攻防能力,后者指武者心性。当练武之人心无所求时,两者可以互相借力,达到明心见性的圆满。但丁宪章的故事或许说明了另一面——当武术太过经世致用,对习武之人的内心并无助益,甚至对他的未来是有所戕害的。这个余门拳近代的代表人物,归途却特别悲惨。丁礼世告诉我们:“解放后,土改重分田地。他没当回事,去合川朋友家玩,等他回来,土地已经分完了。他没有了生计来源,以前因为有名气,都是被富人请到家中授徒。他只教富人不教穷人,解放后,徒弟全成被看管对象,自顾不暇,没人照应他,最后饿死在乡政府的大门前。”丁耀庭的父亲丁长福说自己目睹了这位老拳师的终结:“当时我还在读小学二年级,学校就在乡政府旁边,有一天放学出来,看他倒在乡政府的大门前,场面很凄惨。他心里也是有怨气的,才会找到这个地方。”虽然亲见这个悲惨场景,但丁长福说自己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儿子丁耀庭,“看他已经走上这条路,不想影响他”。

  丁耀庭是余门拳传到丁家后的第七代掌门。在师傅丁举高离开天台去外地女儿家终老前,将掌门的信物——一把木质大刀传给了他。和武侠剧中一物在手,就可号令门徒,因此引来多方争夺的掌门信物不同,这柄木刀就在药店的里间,和其他一堆陈旧的兵器一起倚靠在墙角。如果说丁耀庭获得这柄信物有过小小的争议,那可能是师傅的另一个弟子石秀明。这个红脸膛、阔肩膀的汉子一提起师傅,突然声音喑哑,眼眶就红了。

  石秀明告诉我们,习艺期间,他贴身伺候了丁举高多年,能随口说出丁举高的衣食习性。“最喜欢喝浓茶,而且是农村的土茶,入口又苦又涩。每年买茶,一买就是50斤。还有爱吃小炒的菜,其他蒸、煮的都不喜欢。”石秀明说,传统武术讲究口传心授,师徒关系特别重要,“每天夜里,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师傅关上门对我说‘来嘛’,这才是真的教了。光是火盆架子(余门拳共13套,火盆架子是第一套基础拳法)就让我打了3年。”丁举高还将自己和妻子的结婚照留给了石秀明。石秀明也相信师傅对自己是倾囊尽授,最后把点穴法也传给了自己。这在传统的师徒关系里,就算是以性命相见了。

  但最终还是丁耀庭成了掌门,据说这其中有掌门不传外姓的家族压力。对于丁家来说,虽然武术和家族都已经式微,但他们仍将掌门之职和余门拳视为家族荣誉进行捍卫。两年前,丁家门人和徒弟们集资重修了丁宪章的墓,刻了状似莲花花瓣的墓碑。虽然丁家人讲述他的人生充满悲剧性,败完全部家产,死在时代更替的大潮下,但碑文上的他,仍是家族中的英雄人物。

习武何用?

  我们在西南乡间寻访几日,一直在追问两个问题:为何习武?习武何用?丁长福给我们讲了两个他遇险的故事。“达州这里历来三教九流杂居,世道不好。大概是80年代的时候,我和大儿子去达州,当时还叫达县。傍晚时分,在县城中心的体育馆附近,一个女子骑着自行车直接向我们冲过来,我们侧身闪开了,她调转车身又冲过来。我按住车龙头问她要干什么,体育馆后面就突然出来了六七个大汉。我和大儿子背靠背站住,我单手拿住车龙头,将自行车举起来。对方见我有些力气,没敢马上动手。我大喊,我是赤溪的,姓丁,你们去打听一下。几个人立刻就撤走了。”

  另一次“更惊险的”是丁长福在一家乡镇企业做会计期间,因为账目问题和人起了纠葛,对方闹到法院,但丁长福被认定无罪。对方在当地有势力,并不肯罢休。从法院出来后,就找了一拨人来截丁长福。说起这个故事时,一直非常平静的丁长福突然有些激动,端着一碗面条的手也开始抖动,半晌不说话,有些要落泪的样子。“那一次我的二儿子去了,就是丁耀庭。当时他已经有些名气了。80年代国家开始挖掘整理传统武术,他在宣汉灯光球场表演过,很多人认识他。他腰里掖着鞭子来接我,把鞭把露在腰外。从法院去车站的路是宣汉最繁华的一条大路。我们看见沿路都有对方请的人,说今天丁耀庭来了,不好动手。这样一路到了车站,我认识司机,让他赶紧提前几分钟开车。车刚启动,就看到对方的人,换了一拨女的来,拦住车头,想把我拉扯下来。”最终还是熟识的司机和车站管理人员有心护他,强行把车开出了车站。

  故事里没有出手惩治恶徒,或者断石开碑的功夫展现,这多少有些让听者失望。但或许这才是大部分时候,拳术在乡村真正的实用意义——它是一种公权力之外的威慑力。武术从来不曾凌驾于社会体系之上的,也不足以改变现实中的强弱格局。乡村社区中的人脉,跑江湖的心机,再加上拳术的威慑力,才有了丁长福化险为夷的故事。

  古书说“以武犯禁”,但在现实中,这更多是种快意的想象。采访中,习武之人都强调遵守规则的重要。“首先当然是不能和政府对着干。”丁耀庭对我们说。在他的武校校训上,第一条就是热爱祖国。行侠仗义是武侠梦最重要的一部分,但现实中,恶势力也不是练武人轻易要挑战的对象。刘应国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还没有自己的店面,挑着担子走乡串村修理钟表时,总会在挑子的玻璃盖上放一包烟。“文革”时期从重庆下乡的知青,还没能回到城市,情绪已经很危险,经常横行乡里偷抢,成为公害。刘应国选择用烟而不是习练多年的武术来化解这些小混混的挑衅。

  丁耀庭说自己外出闯荡江湖时,真正遇到麻烦上身,他总是走为上策。真到以命相搏的时候,值得倚靠的也不完全是赤手空拳的格斗精髓。丁耀庭从摩托车的后箱里拿出一个陈旧的黄布包,里面是几十根已经有锈斑的飞针和两把三星锤——长约和成人的手掌宽度相同,抓在手里,刚好从两侧和指缝间露出3个尖头,但尖头的长度仅约2厘米,打起架来,伤人但不致死。丁耀庭说,他有一年在郑州火车站,曾经一个人对近40个人,用的就是三星锤。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如果将武术的功用仅归结为威慑和脱险,似乎有些太过机巧和贬低。丁耀庭说,他对武术的热情,最重要的来源是感恩。他幼年患小儿佝偻病时,前行要靠两手撑在地上。我们在天台时刚好看到家族内和他患同样病的姑姑,身高约为正常人的一半,只能佝偻摇摆着走路。父亲丁长福告诉我们,当时县医院的医生都已经放弃对丁耀庭的治疗了,还得他逼着才肯用药。“每天晚上睡觉,我都用布条缠住丁耀庭的双腿,帮助矫正腿形,捆了好多年。他为这个病,吃了不少苦啊。”丁长福说。

  真正的转机是从练拳开始。丁耀庭带我们去天台乡的老街,他小时候的住所和师傅丁举高就隔着两段台阶,一段27级,一段17级。“我练习余门拳后,渐渐能站起来后,就每天给师傅挑3担水,所以台阶数记得清清楚楚。”为了锻炼肩力,丁耀庭每天要为6家人挑水。“一开始用五指宽的扁担,后来我父亲为了锻炼我,把扁担越削越细,只剩两指宽,我干脆就用手提,两臂平举,像少林寺的和尚担水一样,每天跑18趟。”

  丁耀庭新修的武校里还排列着他通过师傅口述而复原出的余门拳练习工具。靠窗的是活人桩,这是类似咏春拳练习短手寸劲的木桩。靠墙是一堆重量不同的老树疙瘩,直着腿推动树桩,可以练习蹁腿的力量。还有一堆粗细不同的空心竹筒,里面填满了石子。最醒目的是屋中央一堆连体六角木桩。丁耀庭说,这是根据师傅口述而复原出的龙桩。木桩的上部和下部都可以用于练习,上部练习手眼身法步,下部练习在狭小的空间内穿梭的身体灵敏度。看起来练习并不容易。丁耀庭的入门徒弟为我们表演走龙桩,很难顺利走完一遍,身形稍有不稳就落下桩。中国武术的古训讲“静则本体,动则动作”。桩法是慢性锻炼,不仅锻炼肉体,而且呈现心灵。走龙桩的小伙子只有17岁,看起来恭敬敦厚。但丁耀庭说:“他父亲是一个大队书记,家里条件不错,调皮得很,来之前光爱打架。”收服教化乡村顽劣子弟,也是地方拳术的作用之一。“好动的,好打架的,我们当地称为‘天棒’的,就把他送来练武,我都能收服他们。”

  或许对于一个乡村社区的生态来说,武术那些高深莫测的攻击传奇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平安的生活。乡土中国的现实是:缺医少药的状况下,需要强身健体。顽劣的乡村子弟需要教化,民间纠纷有时候需要公权力量以外,有足够能力的调停人。习武之人可能是地方止戈的最好选择——他们有传说中的高深武艺傍身,以及出门闯荡修炼的人情世故。

  丁耀庭说他回来以后,乡里争斗之风减少了不少。他说:“曾经有人出20万元请我,去下他仇家的手臂。我收下钱后,将双方请来坐到一起,当面把钱退还给雇方,将双方劝和。这就叫化干戈为玉帛。”

  这个故事的真假难以考证,但丁耀庭现在确实是天台乡的一个重要人物。古来练武之人医武不分家,因此,余门拳的门人多少都会免费为邻里看病推拿。但丁耀庭的不同之处是,他还有天台乡唯一的一家兼卖中药和西药的店铺。看诊不收费,只卖药,而且严格按照国家规定的比例加价。赶集日这天,卖药的柜台几乎没有停顿过。即使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有远来的农民守在丁耀庭的饭桌边,等他看诊,然后在柜台上排出几张正方形的白色小纸片,将药按每天服用的剂量配好。7天的药,8块钱。

  丁耀庭的私人生活并不宽裕。为了第二天赶集日的货款,妻子找到他说还差2000多元钱。他口袋里只有几百块,悉数给了妻子,然后让给送货人打一张欠条。他将大部分资金投入到新建的武校中。但“现在农村人的经济能力还是不够,学武的人不多,靠武术实现赢利很难。大城市的武术生存可能会好一点”。但他指着柜台前络绎不绝求医问药的乡亲们说:“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以商养武

  丁耀庭每年会花费大量时间去参加各种比赛。石秀明告诉我们,一个人出门参赛一次的经费就要2000多元,对当地人的收入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不管是看起来多么野禅的地方拳术比赛,丁耀庭都不会放过展示余门拳和结交同道的机会。他在柜面上排满了一大堆武林人士的名片和合影。几乎每张名片上的名字他都记得。这些交游增加着他对这种国术的热情。他说自己看到过很多类似武侠片中的高手表演,比如“一位广西的太极拳高手,用两米的长剑,舞得行云流水。剑劈粗竹,一剑过心,人走之后,竹子才断裂倒地”。

  在2010年之前,每年丁耀庭独自“出征”。开赛前走入场式,他总是一个人举着一个“土家余门拳”的牌子。去年第一次拉出了一支7人的队伍,还缝制了统一的表演服,100元一套。还增加了一杆大旗,“徒弟捧牌子,我在后面举大旗”。

  世人对武术的想象一直靠武侠片中“吊威亚”而来的轻灵舒展滋养着。为了符合大众对武术的想象,丁耀庭在走南闯北时,也借鉴其他门派,对余门拳的武术招式进行更具观赏性的改良。他说武侠片他也看,虽然太过夸张,但其中一些武打动作还是符合武术规律的。他摆出一个阴阳手给本刊记者看——一手在前靠上,一手在后放于腋下。这是武侠片中常见的临敌招式,余门拳中的虎式也有类似动作。但按余门的传统招式,两手呈虎爪状,为了减少被敌人攻击的空当,大臂后收,夹在腋下,“显得缩手缩脚”。丁耀庭改良后的阴阳手,爪变为掌,大臂前伸,整个姿态更为舒展。

  但武术的生存并不乐观。丁耀庭新修的武校非常规整,前面一栋的楼底是练功房,楼上是住宿套间,用于领导视察或者外面的习武者来交流的住处。后面一栋则包括学员宿舍、器械练习场和格斗练习场。武校窗明几净,背山临河,在学员宿舍的楼顶上还修了几个大花台。丁耀庭在尽力复原传统的练武环境。“有充足的负氧离子,有助于增强肺活量。”每层楼梯的转角处,还有一串丁耀庭自制的风铃。虽然只有5层楼高,但他也留出了电梯的位置,“这是为了方便学员家长来探望”。

  虽然在细节上如此周详,但武校的生源仍然有限。楼下贴着招生广告,分为假期班和常年班,学费分别为1000元/年和3000元/年。我们到的时候,仅看到3名常年班的学生。“寒暑假才是习武的旺季。”

  即便是这么偏远之地,经济力量也正在崛起,这让丁耀庭看到了光大本门拳术的生机。天台乡已然分出了老街和新街,新街在政府规划里将成为重要商圈。丁耀庭的两栋新房都修在新街上。乡政府刚承诺给他40亩土地,用于修建全民健身广场。丁耀庭告诉本刊记者,他的计划是先搞好广场的绿化,留出修建商铺的位置。等广场建好,聚拢人气后,他再出售商铺。丁耀庭在闯江湖期间,跟随过房地产老板,深知土地的财富潜力。虽然修建武术学校已经让他的资金链吃紧,但他还在沿河地带买下了10个尚未动工的铺面。“我的计划就是‘以商养武’。”丁耀庭对记者说,“地方拳术的发展,没有政府支持还是不行的。”但他也为自己的投资留了后手。“如果武术走入绝境了,前面那栋楼可以改为宾馆,但后面那栋会一直作为余门拳的训练基地。”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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