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罗大伦
诊病之妙有了罗天益做徒弟,李东垣治病的医案有人记录了,这样,我们就看到了更多的李东垣是如何诊病的资料。举几个例子吧:有个患者叫王善甫的,得了比较麻烦的病,小便不利,憋得眼睛都突出了,腹胀得像鼓一样,膝盖以上的皮肤变得十分的坚硬,皮肤胀得像是要裂开,喝水和吃饭都无法进行了。前面的医生用了各种利小便的药,都没见效果。于是请来了李东垣,李东垣一看,好家伙,这是个危急重症啊。李东垣当时虽然已经是个名医了,但人家看病还是十分谨慎的,没把握的患者决不轻易处置,他说:“这个患者的病已经很危急了,如果不仔细考虑好是无法处理的,让我回去好好思考一下吧(疾急矣,而非精思不能处,我归而思之)。”然后回到家里认真地分析,但总是没搞清楚,为什么用淡渗利湿的药不起作用呢?结果晚上也思考,都躺下睡了(估计没睡着,还想呢),半夜的时候,忽然又拿着衣服就起来了,大声说:“我想明白了!”(忽揽衣而起,曰:吾得之矣。)估计罗天益一定是被吓傻了,以为闹鬼呢,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师父。罗天益同学糊里糊涂地被惊醒,然后还要赶快拿笔记录老师的思考成果。李东垣衣服还没穿好呢,就开始论述:“《
黄帝内经》说过:膀胱是负责津液的器官,只有在气化功能正常的时候,水液才能出来啊。可现在这些医生用了淡渗利湿的药,却没有效果,这是气化不正常的缘故啊。启玄子(就是唐朝的一个叫做王冰的高人)说过: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这些淡渗之药都是阳药,只有一个孤独的阳气在那里,这阴气从何而来啊!”(中国古代哲学认为阴和阳是一对儿总在一起的东西,离开谁都不行,它们互根互生,又互相制约)不知道罗天益迷蒙中是否听懂了,反正内容是都记下来了。第二天开方,用了很多药性属阴的药物(以群阴之剂投之),患者很快就好了,尿也出来了,腹胀也消了。没有用服第二付药就痊愈了(不再服而愈)。看来高手就是高手啊,一击而中。再讲个治疗元好问的医案。李东垣回到家乡后,元好问也来到过真定串门。当然,他不是特别来看李东垣的,他是当时的大名人,朋友多,所以到了真定东家西家到处走。他先去的就是前面这位患者王善甫家了,这位王先生是京城管酒的官,当然家里也有点儿酒,元好问估计就奔这酒去的,就多喝了点儿。结果没两天元好问就发现自己脑袋后面,头颈部位生了个小疮,开始还没在意,两天后开始觉得疼。但也没在意。第二天还见到李东垣了(见国医李公明之),两人光顾着见面高兴了,结果自己还忘了问自己的疮这个事儿了,这一天见到了好几次,都忘了问了。再过两天,坏了,开始觉得脖子发硬,发麻,“势外散,热毒焮发”。这个时候旁边开始有人吓唬他了:您没听说,本地有个刘大人就是脑袋长疽刚死的!在古代,后背或者脑后长的疔疽是真的能导致人死亡的,比如著名的项羽的亚父范增就是患背疽死的。元好问吓坏了。第三天,这个疮疽疼得已经无法睡觉了。也不知道这位元好问怎么了,居然没有找李东垣,而是去了另一个外科大夫那里。这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估计是一开始没和人家讲现在不好意思找人家了?或者是觉得李东垣擅长治疗内伤病,外科治得怎么样不清楚?反正当时人家怎么想的我们搞不大清楚了。这位外科大夫先给开了点药,然后看患者是这么大的名人,自己看不放心,就把一个师兄也找来一起看。看的结果是说:现在没法儿弄,要等到十八天后脓出来后再处置吧,三个月后才能好(不知道这位跟谁学的,这么个治法儿没法儿不死人)。元好问很狼狈,越想越害怕,心里琢磨:这么个疼法儿,十八天后我都该挂了!于是这才赶紧找来了李东垣。李东垣一看,一点没当回事儿,“谈笑如平常”。元好问都急了,兄弟我都快挂了,您还不当回事儿?其实我们李东垣很会使用心理疗法,如果此时他显示得很严重的样子,估计元好问会吓得晚上喝药自杀的心都有了。李东垣说:“这个疮疽当然有点严重,但是有我在这里,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去吧!”(子当恃我,无忧恐尔)然后回家了,留下忐忑不安的元好问。下午,李东垣带着装备来了,他拿出了
枣核那么大的艾柱(
艾蒿绒做成的柱状物,中医用来点燃做艾灸)。元好问差点吓晕过去:“您这是要干嘛?!”李东垣告诉元好问:“要先用火攻之策,然后再用药”。元好问:“天啊!”于是李东垣就开始用艾灸灸,灸了一百来壮,具体灸的位置看记载应该是创面,但这种治疗方法现在已经不大用了(您别回头长了疮用艾灸治,你我都不是李东垣,没那个把握啊)。然后才开药。在开药之前先给元好问讲了一大堆的道理,还把《黄帝内经》背诵了好一大段,什么“必当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以其始则同,其终则异”等等的,估计几百字吧,我就不给您打出来了。李东垣明白,对元好问这种特有学问的人,就要在道理上给他讲清楚,否则这种人特多疑,觉得自己也会分析,回头想歪了,治疗一半不定又跑哪个庸医那里去了呢。结果背诵的这些大家都听不大懂的东西很起作用,元好问觉得这里面学问很大(他一定是这么觉得的,因为他把这些内容都记录下来了,还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收录在《东垣试效方》中),于是开始安心治疗。李东垣开的方子是:
黄连、
黄芩、
黄柏、生
地黄、酒
知母、
羌活、
独活、
防风、
藁本、
防己、
当归、
连翘、
黄芪、
人参、
甘草、
苏木、
泽泻、
橘皮、
桔梗。并告诉元好问,服药后会精力大旺,胃口增加,筋骨健壮。元好问也不管那么多了,一口把药喝了。结果喝完后感觉很困,倒在床上就开始大睡(药后投床大鼾)。第二天,太阳很高了才起来,手一摸,咦?疮消了七八分(以手扪疮肿减七八)。元好问真是个多疑的人,疮变小了,他又怀疑是不是要从前面出来啊(予疑疮透喉)?于是赶快把李东垣给喊来了。李东垣碰到这么个患者可真是倒霉了,没办法,谁让是朋友呢。就跑来了。来了一看,说:“您这马上就要好了,从今天开始记着天数(屈指记日),不出五七天,该结痂了,就可以出门了”(不五七日,作痂子,可出门矣)。又过了三天,元好问睡觉中忽然有“霄寐之变”,这位多疑的人又觉得这是死亡的征兆吧。于是很痛苦,却又找不到人说(予惧其为死候,甚忧之,而无可告语之者)。救星终于来了,李东垣正好来看望他,一进门,就逗元好问:“您服药后有三个见效的事情,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呢?”(子服药后有三验,而不以相告,何也?)元好问装傻:“啊?”李东垣:“您这几天,是不是饭量特好啊?”(子二三日来,健啖否乎?)元好问:“是啊!”李东垣:“您的脚和膝盖,以前没劲,现在是不是走路特有劲了?”(子脚膝旧弱,今行步有力否乎?)元好问:“是啊!”李东垣:“您昨天晚上睡觉,有霄寐之变,为什么不主动交代呢?”(子昨宵梦有霄寐之变,何不自言?)元好问坏笑一下,心想:我就是不告诉你!(予为之一笑,终不以此变告之也。)再过了几天,就全好了,从开始治疗到平复如常,只用了十四天的时间。实际上,李东垣在治疗疮疽的同时,也捎带把元好问的身体给调理了一下元好问佩服极了,亲自写了治疗过程的记录,最后加了一段话,大意是:别的医生也可能有能够治疗好的,但是能像李东垣这样,除了治疗好之外,还能把治疗的道理讲得一清二楚的(历数体中不言之秘),我平生只看到李东垣一个人能够做到啊。他惦记的还是那个高深的理论呢!真是做学问的人啊!不知道这些医案大家是否原意听,如果喜欢,我就再讲讲,反正医案很多,随便再讲一个吧:有个叫李和叔的人,一直以来很不开心。不开心是因为在子嗣的事情上出了问题,总是得不到解决,闷在心里。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就找到了李东垣,说:“我向您反映个问题,我中年以后啊,得了个儿子,可是长到一岁以后呢,出了问题了。”李东垣很好奇:“什么问题呢?”李和叔说:“他的身上长出了‘红系瘤’,结果治疗后没有效果,死了。”(身生红系瘤不救)现在看来,这是肿瘤一类的问题啊。李东垣:“有这等事儿?”李和叔:“是啊,还没完呢,后来我又有了三四个孩子,都是等长到一二岁的时候,长出了同样的红系瘤死了!请您帮着想想办法吧!”李东垣听了也感觉有些挠头,甭说李东垣了,这事儿拿现在来也够北京各大医院专家研究一阵的(估计也未必能研究出个结果)。最后,李东垣本着负责任的精神,对李和叔说:“这样吧,我回去试着想一下,看看能不能拿出个思路来。”回家以后,李东垣照例仔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第二天,李和叔又来了,李东垣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为什么了!”李和叔非常好奇,急迫地说:“为什么?”李东垣解释到:“你的肾(中医的‘肾’不单单是西医的泌尿系统的肾,还包括生殖系统在内)里面有伏火(也就是潜藏在里面的火邪),以气相传生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用这样的遗传基因生孩子),所以孩子都有了这样的疾病,“触遇而动”(意思是遇到诱因了,就开始发病),病发在肌肉之间,俗称叫做胎瘤的就是它了。”李和叔表示很佩服,但是又对此理论有点不大理解。于是李东垣又说:“你可以观察一下你的精液,看看里面是否有红色的物质。”李和叔迅速地跑回家,观察了一下,还真的有啊!(估计是已经引起炎症了)。然后又跑了回来,这回是彻底地相信了,于是李东垣开始开方,用了
滋肾丸治疗,来“泻肾中的火邪,补真阴之不足”,然后告诉李和叔,一定要忌酒,和忌食辛辣的食物。滋肾丸的方子特简单,就是酒制知母二两、酒制黄柏二两、
肉桂一钱,做成丸,每次按量服用。然后让李和叔的老婆服用
六味地黄丸来补肾阴,如果再怀孕,五个月后要服用黄芩和
白术做成的散,吃个五六次就可以了。结果,李和叔在东垣的鼓励下,一鼓作气,又生了个儿子,长到三岁也没有发病,到后来一直长大成人。经过了这个事情,李和叔对李东垣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说:“先生乃神医也!”然后,拜李东垣为老师,“遂从而学之”,成为了李东垣的又一个弟子。不多说了,总之,李东垣在这个时期治疗了很多患者,并且许多医案被记录了下来,使我们今天能够得见高人的手眼。最后的时光时光荏苒。八年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此时的李东垣已经是一个老者了。长年的奔波、饥饿与劳累过早地消耗了他的体力。而近些年的写书、授徒、诊病这三样繁重的劳动最终使得这位老人的精力日乏。但是范尊师叮嘱过他的话却仿fo一直在他的耳旁响着,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加快进度。在这八年里,他把自己的理论体系进行了梳理,然后全部写成了资料,有的是他自己亲自写成了书,比如《内外伤辨惑论》、《脾胃论》、《
伤寒会要》,其中仅《伤寒会要》就有三十万字。三十万字,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那是用毛笔一点一点写的啊。剩下的好多资料,他自己没有时间整理了,就分成了类,编成册。告别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在这段最后的日子里,他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常常很久地坐在那里,从窗子望出去。看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看云起云落。回想自己这漂泊的一生。罗天益这些天已经感到了,师父的精力开始衰竭了。但是他没敢相信离别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终于有一天,李东垣把罗天益叫到房间里来。罗天益进来后吓了一跳。只见案几上摆满了书稿。虚弱的李东垣望着罗天益,望着这个即将接过重担的弟子。然后吃力地对他说:“天益,我自知时日无多了,这些,是我平时所整理的资料,全部是我的理论和经验总结,现在,我把它们已经分好类,全部交给你!”罗天益听到这些告别的话语,泪水喷涌而出,跪到地上,望着老师,说不出话来。李东垣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些书给你,不是为了我李东垣,也不是为了你罗天益,是为了天下后世的人啊,希望你一定要将它们传下去,千万不要让它们湮灭了!”(此书付汝,非为李明之、罗谦甫,盖为天下后世,慎勿湮没,推而行之!)李东垣:“你一定要答应我。”罗天益已经哭得难以言语。李东垣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仍期望地望着他。罗天益终于边哭边磕头:“老师,我答应您!我答应您!”李东垣松了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时在公元1251年2月25日。这个昔日的富家少年,人们一直因他的财富而认为他的生活是潇洒的,而实际上在他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生活在瘟疫、灾荒、战乱、饥饿、居无定所的过程中,他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动乱年代,他经历了人世间最为黑暗的一幕,但是,他却凭着自己的信念,领会了医道的真谛,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又为我们奉献了璀璨的中医财富。他的思想的光辉,穿透时光的阻隔,一直照射到今天。当你看到一本本他留下的书的时候,对他说声谢谢吧。他是位值得我们尊敬的人。尾声七百多年以后。北京。中医药大学的图书馆。洁净阅览室,窗明几净。我的桌子上摆着一本本李东垣留下的著作。我看着每一本书的序中记录的刊印过程。心里感叹到:“罗天益先生,你终于做到了!”是的,罗天益终于做到了,他用行动履行了他对老师的承诺!现在从某个角度来看,他几乎就是为了李东垣而生的。在李东垣去世后,罗天益伺奉李东垣的夫人如同自己的母亲,一直到老人家八十岁去世。他自己也终成一代中医名家,在元代太医院任太医。任太医期间,他把李东垣留下的书稿一本本地整理,然后拿去刊行,并最终流传了下来。他在每本书里都写的清清楚楚,这是我老师李东垣先生写的,我只是在做整理工作。在将老师的著作全部完成后,他才写了自己的著作《卫生宝鉴》。在刊行《卫生宝鉴》一书的时候,他把当年到老师家拜师时,自己写给老师的那封信,放在了目录的前面。这封信,放目录的前面显得很突兀,古人刊印书籍是没有这样的规矩的。没人知道他的这个举动是为了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怀念他的老师李东垣。我甚至都能够想象到,罗天益是含着泪水这样做的。信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饱含泪水。图书馆的电灯陆续亮了。阅览室里一片通明。原来到晚自习时间了,同学们鱼贯而入。我的心里突然有种冲动,想把这封信给他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