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再良 关键词:阴阳毒病 《金匮要略》 疫疠 意义
摘要:阴阳毒病名出自《金匮要略》,历代文献,如《脉经》、《小品方》、《诸病源候论》、《三因方》及明清医家对此病均有较详细的记载。通过对阴阳毒病的探讨,带来几点提示:仲景时代对疫病已有证治经验;阴阳毒证治体现了临床辨病与辨证的统一;专病专方在临床上同样应该受到重视。
阴阳毒病名出自《金匮要略》(以下简称《金匮》),阴阳毒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疾病?阴阳毒在现今的临床疾患中与何者相当?由于《金匮》文字叙述过简,留下疑问不少。后世医家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补充,现代临床医家也有许多不同的看法,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金匮》中类似的病证很多,如同篇的
百合病、
狐惑病等也是比较典型的例子,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应该如何取舍?何者更加接近于实际?常常使人困惑。由于年代相隔久远,对于《金匮》原文所述的病证,并非所有的内容我们都能明确它的指向,受限于文字记载的简略,或沿革过程中文字的脱漏,或限于当时的认识水平,再加上后人本身又受各自不同的经验和知识的限制,所以对古籍中所描述的某些病证的具体情况,要达成共识也很困难!因此,我们除了从细节上进行推敲外,有时不妨拓展一下视野,或者换一个角度,沿着历史发展的脉络,从有益于临证治疗的角度作些思索,即从中医是如何认识疾病和把握疾病治疗的大处着眼,来思考某些病证的临床证治规律,这样也许和着眼于某些细节上的研究比较,别有一种味道。本文举阴阳毒病为例,展开以下讨论。
根据历代文献记载的脉络来把握阴阳毒病
《金匮》对阴阳毒病的描写是:“阳毒之为病,面赤斑斑如锦文,咽喉痛,唾脓血,五日可治,七日不可治,
升麻鳖甲汤主之。阴毒之为病,面目青,身痛如被杖,咽喉痛,五日可治,七日不可治,升麻
鳖甲汤去
雄黄、
蜀椒主之。”
温习原文,阴阳毒有几点是明确的,即咽痛为二者所共有,五日可治,七日不可治,也是二者相同处。阳毒面有赤斑,唾脓血,阴毒面目青,身痛。从原文中得到的印象是,阴毒、阳毒均为感受邪毒而发病,以发斑、咽痛为主证,且证情险恶,必须及早治疗。仅仅凭借这些描述,几乎很难判断阴阳毒是什么病证,故我们不妨抓住相关文献的记载,顺流而下,来找找线索。
《脉经》中对阴阳毒病的描述: “阳毒之为病,身重腰背痛,烦闷不安,或狂或走,或见鬼,或
吐血下利,其脉浮大数,面赤斑斑如
锦纹,咽喉痛,唾脓血,五日可治,至七日不可治也。有
伤寒一、二日便成阳毒,或服药吐下后变成阳毒,升麻汤主之。”“阴毒之为病,身重背强,腹中绞痛,咽喉不利,毒气攻心,心下坚强,短气不得息,呕逆,唇青面黑,四肢厥冷,其脉沉细紧数,身如被打,五六日可治,至七日不可治也。或伤寒初病一二日便结成阴毒,或服药六七日上至十日变成阴毒,
甘草汤主之。”[1]
《脉经》的描述比《金匮》详细得多,在《金匮》叙述的基础上,阳毒为热毒亢盛,甚或见有精神失常,意识障碍,出血等症,阴毒为邪毒内陷,甚或见有
腹痛、肢冷、唇青、面黑等症。而且治疗也有不同,分别选用升麻汤和甘草汤。
从《外台》可以窥见《小品方》对阴阳毒病的记载,其文字具体如下:“升麻汤,疗伤寒一二日,便成阳毒,或服药吐下之后,变成阳毒,身肿,腰背痛,烦闷不安,狂言,或走,或见神鬼,或吐血下利,其脉浮大数,面赤斑斑如锦文,喉咽痛,唾脓血,五日可疗,至七日不可疗方。”“甘草汤,疗伤寒初病一二日,便结成阴毒,或服汤药六七日以上,至十日,变成阴毒,身重背强,腹中绞痛,喉咽不利,毒气攻心,心下坚强,短气不得息,呕逆,唇青面黑,四肢厥冷,其脉沉细紧数,仲景云:此阴毒之候,身如被打,五六日可疗,至七日不可疗方。”[2]
《小品方》的成书年代接近《脉经》,故二者文字大体相仿,且出方亦同。升麻汤和甘草汤的具体药物组成与《金匮》的升麻鳖甲汤大同小异,如升麻汤由升麻、
当归、蜀椒、雄黄、
栀子、
桂心、甘草、鳖甲所组成;甘草汤由甘草、升麻、当归、蜀椒、鳖甲所组成。
《脉经》与《小品方》二者离仲景年代近,留下的文字弥足珍贵,可信度亦高。
再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其中分别有伤寒阴阳毒和时气阴阳毒的记载,原文为:“此为阴阳二气偏虚,则受气于毒。若病身重腰脊痛,烦闷,面赤斑出,咽喉痛,或下利狂走,此为阳毒。若身重背强,短气呕逆,唇青面黑,四肢逆冷,为阴毒。或得病数日,变成毒者;或初得病,便有毒者,皆宜依证急治。失候则杀人。”[3]“夫欲辨阴阳毒者,始得病者,可看手足指,冷者是阴,不冷者是阳。若冷至一二三寸者病微,若至肘膝为病极,过此难治。阴阳毒病无常也,或初得病便有毒,或服汤药,经五六日以上,或十余日后不瘥,变成毒者。其候身重背强,咽喉痛,糜粥不下,毒气攻心,心腹烦痛,短气,四肢厥逆,
呕吐;体如被打,发斑,此皆其候。重过三则难治。阳毒者,面目赤,或便脓血;阴毒者,面目青而体冷。若发斑赤,十死一生;若发黑斑,十死一生。”[3]
显然,到了《诸病源候论》,阴阳毒病的范围似有扩展,巢氏也不得不感叹“阴阳毒病无常也。”且阴阳毒病又有向阴证阳证变异的倾向,通过手足冷的观察,以及赤斑、黑斑来判断预后,其对阴阳毒的时气和伤寒的区分也有一定的临床意义,《诸病源候论》对后世的影响不可忽视。
再看《三因方》中有关阴阳毒病的记载:阳毒:“燥热,面赤,咽痛,身斑斑如锦文,下利赤黄,内外结热,舌焦鼻黑,类如烟煤,妄言,狂长,多因肠胃躁热,阳气暴盛,阴气暴绝,妄服燥药,热食所致。”阴毒:“手足冷,腰背强,头疼,腹痛,或烦渴,精神恍惚,额与手背时出冷汗,音声郑重,爪甲面色青黑,多因脾肾虚寒伏阴,重感于寒所致。”[4]
请注意,以上对证候的描述和对病机的认识,强调了燥热和虚寒的不同,且直接贯穿到遣方用药,阳毒用升麻汤(升麻、
犀角、
射干、
黄芩、
人参、甘草)、栀子仁汤(栀子仁、
赤芍、
大青、
知母、升麻、黄芩、
石膏、
杏仁、
柴胡、甘草);阴毒用
附子散(附子、桂心、当归、
白术、
半夏、干
姜)、返阴丹(硫磺、
硝石、太阴玄精、
干姜、桂心、附子)。《三因方》的认识在宋金元时期的医家中有一定的代表性,当时如朱肱、庞安常等也有类似的论述。
至明清时代,赵献可要言不繁地指出:“此阴阳二毒专感天地疫疠非常之气,沿家传染,所谓时疫证也。”[5]用疫疠之气将阴阳毒的病因收住,强调了阴阳毒是疫毒造成的传染病。以后不少医家循此以进,清代杨栗山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他在《伤寒瘟疫条辨》中有如下叙述:
“(杂气)适中人之阳分,则为阳毒,适中人之阴分,则为阴毒。观其所主之药,二证一方,并不用大寒大热之剂,可知长沙所谓阳毒阴毒,乃天地之杂气。……此二证者,即所谓温病是也,即大头瘟、
虾蟆瘟、瓜瓤瘟以及痧胀之类是也。吴又可温病无阴证之论,实本长沙阳毒、阴毒中于杂气之说,受毒有浅深,为病有轻重,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凡中此杂气之人,不止咽喉痛身痛,甚至心腹指甲色如靛叶,口噤牙紧,心中忙乱,一二日即可死者,此类是也。但刺尺泽、委中、十指出血,即令服玉枢丹最妙,拨正散尤为奇方,男左女右吹入鼻中,虽危必苏,以增损双解散主之。”[6]
杨栗山是一位治瘟疫大家,他把阴阳毒直比
温疫,指出阴阳不过表示受毒的浅深轻重而已,并出方增损双解散(白
僵蚕、全
蝉蜕、
防风、
薄荷、
荆芥、当归、
白芍、
黄连、
连翘、栀子、黄芩、
桔梗、石膏、
滑石、甘草、
大黄、
芒硝)。证治又回归到仲景之简朴,但用药却大有发展。
现代医史学家范行准则将阴阳毒与狐惑病合在一起,从
恙虫病的角度,旁征博引,加以考据,也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温习以上有关的文献,阴阳毒病由汉末张仲景提出,虽经历代医家的不断补充,最终在临床上也没有形成固定的病名而被沿用,相反为温病学中更加细化的病证治疗所取代。但以此作为线索,大体可以看出古代医家对发斑性传染病的认识和治疗的进步,这也许比推究阴阳毒是哪一种具体的疾病更有意思。
阴阳毒证治给我们的提示
翻开《金匮》,关于阴阳毒病只有短短二条原文和一张方子,它的价值何在?它留给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本文试从以下几点议论。
1、仲景时代对疫病已有证治经验 阴阳毒是急性热病,之所以放在《金匮》中,是因为其病程不如伤寒六经病证有那么明显的阶段传变性,而可以用六经来归纳。这也说明阴阳毒和仲景当时遭遇到最多的伤寒不同,阴阳毒属另类病证,是后世强调的特殊性极强的传染病,比较凶险。六经病证虽然能够框住整个外感热病的证治,但对温热性病证、疫毒性病证,毕竟具体的治法方药不够,否则温病学说不会再出现。虽然《伤寒论》中也不乏对温热病的描述,如111条:“太阳病中风,以火劫发汗,邪风被火热,血气流溢,失其常度。两阳相熏灼,其身发黄。阳盛则欲衄,阴虚则小便难。阴阳俱虚竭,身体则枯燥,但头汗出,剂颈而还,腹满微喘,口干咽烂,或不大便,久则谵语,甚者至哕,手足躁扰,捻衣摸床。小便利者,其人可治。”但当时尚欠有效的方法,也是不争的事实。
从历史上看,汉末魏晋是历史上一个外感热病的高发期,作为具体流行的病证,在这个时期有主要的,也有次要或散发的,诸如伤寒与阴阳毒的对立,是否可以从一个侧面提示这样的问题。
2、阴阳毒证治体现了临床辨病与辨证的统一 中医讲求辨证,以辨证论治为临证基础,但我们不能以此否定辨病论治的存在,甚或否定辨病的必要性,张仲景本身就是病证结合进行论治的。辨证比较宽泛,而辨病更具针对性,二者经纬交错,可以更好地把握住疾病的治疗。辨病的到位能够产生专方,从某种程度讲,
麻黄、
桂枝是太阳病的专方,白虎、承气是阳明病的专方,六经病都有专方,或称代表方、基础方,这是对病的,而万千变化的加减方则体现了辨证。《金匮》是以杂病为主,对杂病的处理,可以有一病多方的模式,也可以有一病一方的临证方法。阴阳毒病,毒字是对病因的把握,以示和一般外感的区别,而阴阳二字则体现了对证的认识,阴阳二字留给后人以很大的余地,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加以理解和发挥,如表里、寒热、虚实等。但阴阳二字毕竟过于笼统,随着认识的深入,从病名的角度,最终免不了要被舍弃,就如《金匮》中首篇提到的阴病十八、阳病十八要被淘汰一样。但是,在对病的认识尚未深入时,以阴阳从证的角度加以把握,又不失为临证实用的方法,这就是辨病与辨证的相互关系。进一步说,即使临证对病的认识相当深入,或者已经有了专方,但作为中医的治疗,辨证仍然不可或缺,因为辨证还能起着微调的作用,使治疗更加到位。温习仲景以及后世医家对阴阳毒病的证治,大体能够说明这一问题。
3、专病专方在临床上同样应该受到重视 仲景以升麻鳖甲汤一方略作加减,来应对阴阳毒病的治疗,尽管对原文所述的加减后人颇有微词,但总的思路是清晰的,即升麻等药的清热解毒是贯穿始终的,升麻鳖甲汤所代表的清热解毒、活血散瘀的治法,一直是发斑性疫病的基本治法,后世医家只是在药物的运用、选择上不断积累和补充,仲景之所以有这样的过人之处,原因在于他尊重实践。至于后来吴又可提出一病一气,一病一药,杨栗山认为瘟疫治法无多,非清即泻,非泻即清,都可以印证仲景的伟大。
非常有趣的是,现在临床上不少医家以升麻鳖甲汤加减治疗
红斑狼疮取得了较好疗效,因而有根据面赤斑斑如锦纹而断定阴阳毒为红斑狼疮者。这里应该注意的是,阴阳毒是否是红斑狼疮是一个问题,而升麻鳖甲汤能够用于红斑狼疮的治疗又是一个问题。一方用治多病,一病选用多方,一病只用一方,一方仅对一症,仲景的书中对这种具体治法与病、证、症的对应关系早就有所展示,值得我们好好体会。
本文通过阴阳毒病的讨论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即《伤寒杂病论》奠定了中医临床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认识和治疗疾病的规律,这里有辨证论治,也有辨病论治以及其他。通过阅读原文,除了了解一些具体病证的证治以外,更重要的是理解和掌握中医认识疾病和治疗疾病的方法,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到中医经典的价值所在和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1 王叔和 脉经[M] 上海:上海卫生出版社,1957:77.
2 王 焘 外台秘要[M] 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74,75
3 巢元方 诸病源候论[M] 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0:319,277
4 陈 言 三因极一病证方论[M] 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3:52,53
5 赵献可 医贯[M] 北京:学苑出版社,1998:54
6 杨 睿 伤寒瘟疫条辨[M] 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6:61
转自:http://www。gzhtcm。com/bbs/read.php?tid=23966&fpage=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