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中国自古以来就重视宫廷教育,明代又多有小皇帝,对少年天子的教育尤其重视。教育的目的是造就一代贤明君主,然而在高度集权的封建专制体制中,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又往往失效,张居正对少年天子教育的失败就是典型的一例。
张居正以神宗的老师和顾命大臣的声望,热切期待神宗成为一代圣主,对少年神宗的教育,呕心沥血。为了营造宫廷的读书氛围,鼓励小皇帝读书,让宫女、太监都接受经书教育,使后宫无人不读书。对神宗的起居日用、行事为人,更是关怀备至,循循善诱地进行教导。他为小皇帝亲自编写《帝鉴图说》。书中讲了117个帝王故事,有81件“圣哲芳规”,记载圣明君主的嘉言美行;36件“狂愚覆辙”,阐述暴君的恶行劣迹。文字浅显易懂,琅琅上口,一篇一个故事,配有插图,文后附有解读,生动有趣,堪为一部优秀的帝王启蒙读物,后来远传到日本,广为流传。
十一岁的神宗喜好书法,作为帝王这也受到限制,在张居正看来:“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至唐宋的贤明君主,都重视修德养性,治世安民,不追求一技一艺。汉成帝知音律,能吹箫作曲。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宁宗,都能文善书,精通绘画,但都无能挽国家的乱亡。君主要以道德修养为重,岂能以一艺沾沾自喜。”神宗刚满十四岁,张居正就把他爷爷嘉靖的242件文档,交给他学习治理。不停地进呈四书直解,进呈大宝箴,进呈皇陵碑,进呈宝训,进呈御札,进呈百官图御屏等等,使一个少年背负这样的重担,连书法的爱好也不能尽兴。
此时的神宗对张居正甚为畏惧,背诵《论语》,偶有失误,张居正说一声读错,神宗也会吓得一跳。作为一个少年免不了爱好玩耍,可是神宗却没有这个幸运。有一次,夜间跟随太监孙海到别宫游乐,穿窄袖小衣,学着走马持刀嬉戏,被李太后知道,罚了长跪还不算,又写下罪己诏才作罢。还有一次偶尔在宫中唱戏,突闻有巡城御史的呵呼声,赶忙停下来说:“我畏御史!”
值得玩味的是,神宗对张居正由敬畏而生嫌隙,是在“帝渐长”时发生的,这预示神宗随着年龄的长大,权力意识开始苏醒,他本是受万众山呼万岁的皇帝,权力之大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也无所没有。
对君主是自律还是他律,实际上是人治和法治的问题,不论儒、法、道、fo的主张有多少差别,但都崇尚道德自律,张居正努力实践帝王教育的结果得到的是失败回报。他本是裕王府的讲官,又是神宗的老师,为父子两代君王授课,对小皇帝兼有老师和顾命的情谊。作为首辅又得到皇帝和太后的充分信赖,这是他放手教育小皇帝的极好机会和条件。按理说,皇帝自小就受到他严格的教育和训练,本应成长为一名他所期望的圣主,事实上全都化为泡影,这一失败,证明依靠道德自律来约束君主根本行不通,促使人们丢掉对君主自律的幻想。只有抛弃对自律的幻想,才能从自律以外的途径,寻找限制君主的方案。黄宗羲、唐甄的抑制君权,成为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飞跃,就在于突破传统的道德制约说,提出以权力制约权力的新思路。虽然因为社会条件的不成熟,这一思想没有实践的可能,可贵的是在中国终于出现了具有近代因素的新思想。张居正君主教育的失败,是他君主观念的破灭,这种破灭必然促发人们对君主专制的反思,所以这也可说是抨击君主专制主义思潮酝酿中的阵痛。
这种阵痛,是对帝王教育难以化解的艰难,不身处其境者,不足以理解这难点的发生和发展。张居正死后,神宗失去最后的顾忌,犹如脱缰的野马,贪婪地掠夺社会的一切财富,甚至踢开地方官府,派出太监特使到各地征税,把本该收归户部的税金,纳入皇帝的小金库,横征暴敛,杀人夺产,激起全国性的反对矿使税监的风潮。因此清代学者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中说:“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这祸害就起自神宗的疯狂掠夺,自己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统治基础。
反观张居正的道德教育,真是莫大的讽刺!君主教育的彻底失败,有力地证明,再优越的教育条件,再严格的自律要求,也无改于制度造就的帝王本性。张居正有清醒的君主观念,却醉心于君主教育,呕心沥血地想造就的圣主,竟成为一代暴君。连自身都保不了,又何从保民、保天下?超越自律,在他律中寻找制约君主的力量,才是唯一的出路,明清之际启蒙思潮的兴起,以抨击君主专制主义为主题,就是最好的回应。(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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