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艳每两周去看望丈夫和儿子一趟。从毕
节地区纳雍县锅圈岩乡到六盘水市水城,大巴票价40元。这比她一个月的收入高15元。
孔艳是锅圈岩乡拥护村人。1997年开始,她在该村塘边小学代课,每月获政府财政补贴190元。15年来,这个收入不升反降,直至今年初变成25元。
这一变化令同为代课人员的吴学敏无法接受。他将补贴单据公诸网络后,纳雍县政府旋即介入,将代课人员的待遇提高到每月1000元,并为他们缴纳养老保险和失业保险。
“25元代课费”似已尘埃落定,但面对贵州省要求今年9月前彻底解决代课人员问题的决定,夹杂在孔艳和吴学敏心里的,是对过去数十年低收入的不满、对未来去留的犹豫不决和作别以青春换取的荣誉感的不舍。他们是纳雍县109名———乃至贵州省约万名———代课人员的缩影。
当老师
乘车西出贵阳,花7小时,行过200余公里山路,你将抵达纳雍县———辖于毕节地区,新一轮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由纳雍县乘车,花3小时,西北行约100公里,你将身处锅圈岩乡。这里是纳雍县最偏远的地区之一。
由乡上步行半小时左右,你才能看见一个没有围墙的院落。在一间墙皮斑驳脱落的平房顶上,一块水泥板上漆着“塘边小学”四字。平房前一块空地,既是学校的操场,又是村民王家的院落。学生们不在时,王家的一条黑狗会卧在“校门口”,鸡鸭放养在操场上。
胡明万住在塘边小学边上,是这所学校的缔造者。胡明万说,他1971年就开始教书,是村上资格最老的教师。在经历了十多年的游击式教学后,他和顾庆万、孔顺明以及自己的学生张怀明,在县团委的帮助下,建立了塘边小学,供拥护村及周边的孩子读书。
胡明万的记忆中,这所有着20多年历史的小学,前后仅有过7名教师。除了4名建校“元老”,另外3人是黄大勇、孔艳、吴学敏。
孔艳是孔顺明的女儿。1997年,孔艳初中毕业,恰逢父亲病逝,作为家中长女,为了照顾母亲和三个弟妹,她继承父亲的衣钵,到塘边小学做了代课教师。
早于孔艳9年,吴学敏便成为了一名代课教师。年轻时的吴学敏,能歌擅画,在乡亲中是出了名的文艺青年。
1986年,《义务教育法》颁布实施,包括贵州省在内的不少地区,开始大力推广普及六年义务教育。类似纳雍县的西部偏远地区,难以吸引公办教师,为了弥补这一缺口,代课教师大批出现。吴学敏正是其中的一名。
1988年,他在拥护小学揽下了音乐和美术课程;1993年,为了更高的工资,他去了爱国小学。转年,因盐井小学教师不足,吴学敏又改到那里教书。自此,他成了一名包班的全科老师,带两个班级,并负责自己班级的语文、数学、音乐、美术等全部课程。一年之后,他又被调到缺人手的民生小学,教了6年。
2001年,吴学敏得知塘边小学也缺人,便想调过去,为的是离家近些。
他说,从自己在拥护村的家到民生小学,走一趟要两个小时,在过去的6年里,他早上出门,晚上7点才能到家,“遇到不好的天气,家人会跑到村口去看,担心我路上出事。”
这一申请得到了锅圈岩乡中心学校领导的批准。虽然去塘边小学还得走40分钟山路,但吴学敏觉得近多了。
路
孔艳家和吴学敏家分别在拥护村三组和四组,这与塘边小学所在的拥护村九组隔了一座山。
绕山而行有两条路。大路宽些,晴时多沙石,雨时泥泞,需走上1个小时。小路在孔艳家背后。这条只是农人上山天长日久踩出的小路,最窄处只有双脚合拢宽窄,雨雪之后尤其湿滑。孔艳说自己不止一次摔落在地,但这儿只要40分钟即可翻山到达学校,她和吴学敏常走小路。代价是费鞋,“鞋一般只能穿两个月左右”。
不知不觉,他俩在这条小路上走过了十几年。
孔艳圆脸
圆眼,不善言谈,到塘边小学代课,她是为了养家糊口。她记着这份工作的苦———去年下半年之前,她带两个班,备课及批改作业有时要工作到很晚,夜路难走,便不得不寄宿在胡明万家。说到这份工作的好,她却一时想不起来,“当初都没能想到,反正就这么一天天过来了。”她说,其实自己喜欢上了当老师。
吴学敏最初的想法则更实际,“培养出个人才,咱也能借个光”。可后来,他渐渐觉得娃们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娃们。记忆中最难以抹去的事发生在2001年,那时吴学敏离开民生小学没过几天,他包班时所带的43个学生来到了塘边小学,把他生拽了回去。这让他在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数次落泪。
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吴学敏曾经的学生杨之灵从外地归乡。路过老师的住处,杨之灵怯怯地走了进去,喊了一声“吴老师”,掏出一根烟递了过去。吴学敏接过烟,拍了拍杨之灵,杨之灵点头一笑,又怯怯地退了出去。
“这是我从一年级带起来的学生。”吴学敏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享受着这些遍及乡里的学生的敬畏。
收入
提起塘边小学和那里的老师,以公办教师身份退休的胡明万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苦”。这苦之于学校是缺少老师和经费,之于吴学敏和孔艳,则是收入的微薄。
纳雍县教育局纪检室主任曾杰介绍,县里对于代课人员的薪酬原则是,以教学点自筹为主,政府补贴为辅。吴学敏在网络上反映的“25元工资”,即是政府补贴这一块。
1997年刚到塘边小学时,孔艳获得的政府补贴是每月190元。2009年前后,这一金额变为每月60元。吴学敏说,那次调整对他来讲倒是涨工资。自1988年起,除了在爱国小学工作的一年间每月可拿到400元,他的补贴金额最高就是每月25元。
今年年初,孔艳的补贴也变成了25元,这令他们难以接受。对于这次调整,曾杰“听说是县财政系统要把各乡村代课人员的补贴标准统一,就取了最低线的25元。”至于调整原因,他也表示不解,“决定是县财政系统做出的,县教育局也说不上话。”
政府补贴下调,教学点自筹资金也不足。胡明万说,县财政根据学生数量,按每年每人300元的标准,给学校补贴经费。塘边小学最多时有120个学生,后来胡明万和顾庆万退休,学校仅剩下4名老师,学生人数有所减少,加之自去年起教学点撤并,现在只剩下五六十个孩子。
孔艳记得学生人数多时,学校还曾发放过奖金,每月100至300元不等,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这笔奖金就停了。为了爬山路,两个月就得换双鞋,每双鞋七八十元,孔艳说,每月25元的收入还不够买鞋,更别提家里日常开销的数百元。
孩子三岁了,孔艳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丈夫和孩子在水城,她平常就借住母亲的房子。这座木房子钉着低保户的标牌,承重柱明显倾斜,十数年未经修葺,几乎是拥护村最糟糕的。
吴学敏同样拿不到学校的奖金,但他并无怨言,“我知道学校确实没钱”。
吴妻却并不高兴,她必须考虑家中生计。在丈夫当老师的这些年里,她揽下了家里所有的农活,可丈夫的微薄收入加上卖粮的钱,并不够开销。吴家的大儿子因此中途辍学,吴学敏还感慨,“他该是个大学生的”。
1993年前后,吴学敏父母病重,他以10%的月息向乡邻借了3000元钱,后来又不得不从银行借贷来偿还。“一把面条让小孩子吃一个星期,大人舍不得。”吴妻说。
吴家的景况从2008年才开始好转。这一年,吴学敏当了拥护村村委会副主任,每月有200元收入,逐年递涨至今,已经有800元。此外,2009年开始,他还负责打炮驱冰雹,每年挣2400元。后来向媒体解释“25元工资”时,纳雍县政府曾指出吴学敏的兼职收入,他如是回应,“这些都是我的劳动所得,不能因为我有其他工作,就减少我教师工作的收入。”
而且,这些收入也不能令吴学敏安心,他要供养小儿子读大学,还要还贷款,“这些都是临时聘用的工作,老了以后咋办?”
吴学敏把收入单据的
照片发到网上之后,纳雍县政府在一次紧急会议后决定,按照每月1000元的待遇向吴学敏和孔艳发放工资,并由县财政缴纳养老保险和失业保险。塘边小学凑了2000元,作为过去10个月未发的自筹奖金给了吴学敏。
吴学敏还希望政府能够按照每月1000元的标准,补齐他过往这些年的低微工资。“我还没要求同工同酬呢”。在纳雍县,公办教师的月收入在2000元至4000元不等。
他的想法被县教育局否决了。曾杰说,他承认代课员工做出的贡献,但吴学敏们的问题属于历史欠账,不仅存在于纳雍。目前县里也无力解决,否则就会陷入一直偿还历史欠账的循环,“没有力量向前发展”。
选择
早在吴学敏们还在忙于填补公办教师缺口的时候,“民办教师”的称呼已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未能解决的民办教师,也被改称为代课教师。
据媒体报道,2004年,贵州省开始着手解决代课教师的问题,要求各地“严禁聘任不具备教师资格的人员担任教师;一律不准聘用长期代课人员;对现有代课人员逐步清退”。这一时期开始,代课教师一说也退出了官方语言,取而代之的是代课人员。曾杰称,最大的问题是,这些人员并不具备教师资格证,而国家规定,教师必须持证上岗。(来源:南方都市报南都网)
从1998年开始,吴学敏一直想转为公办教师,这也是孔艳的追求。不仅于此,截至2008年,代转公甚至是纳雍全部588名代课人员的追求。
为了转为公办教师,吴学敏特意去贵州师范学院读了函授,通过了教师资格证对教育学、心理学的要求。这花了8000元,但他认为值。
但普通话却成了他最大的障碍。按照国家要求,获得教师资格证需要在普通话考试中获得二级乙等以上的成绩,吴学敏和孔艳都是三级乙等。
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吴学敏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转为公办教师的可能性。他今年已经50岁了,而贵州省要求,代转公人员年龄最高限制为45岁。
2012年2月,纳雍县像吴学敏和孔艳这样的代课人员变为了344人。这其中只有16人拥有教师资格证,县教育局根据2:1的相关规定,将其中8人转为了公办教师。曾杰说,这还是教育局与上级部门争取的结果,原来是3:1的编制。而且这很可能是纳雍县最后一次代转公的机会了。
如今摆在吴学敏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转为工勤人员———在国家推行营养午餐计划后,这成为了代课人员的选择最多的出路。336名代课人员中大部分已经选择了这条道路,与吴学敏一样还未下定决心的,还有109人。
吴学敏是个自信的人,他自认为工作努力,让乡亲刮目相看,但在成为公办教师这件事上,却绕不过那道坎。实际上,纳雍县的教师资源仍然紧缺。县教育局副局长李瑜称,2012年,纳雍县面向社会放出了400名特岗教师的招考名额。
吴学敏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讲台,失去学生的尊敬,并与自己30多年的付出说再见———尤其是这样的付出在物质回报上甚少。孔艳也不愿转为工勤人员,她或许还有机会改善自己的普通话,却可能赶不上贵州省解决代课人员问题的最后期限。曾杰说,省里已经在一次会议上要求,在今年9月1日前,将全省的代课人员问题彻底解决。
留给吴学敏、孔艳,以及贵州省约万名代课人员的时间不多了。
记者:张晗
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