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日子是宽松的,思想是自由的。在南京,我写文章,说观点,总要顾及周边,以免刺激他人,破坏整体的氛围。特别是谈中医,不能偏激,要讲辩证法,要一分为二,否则会遭到批评。当年我在南京中医学院各家学说教研室,主张研究中医学术流派,主张评价历代名医学说,就被制止,并遭到冷嘲热讽,无形的压力让我胸闷。但是,在日本,我的思想可以自由飞翔,我可以根据需要大胆地提出一些假说后设想,没有妒忌,没有压制,这种轻松感,实在是太好了!
???? 细野诊疗所的学习会在读完浅田宗伯的《橘窗书影》以后,就开始讲经方。在中田敬吾先生的鼓励下,我担任主讲。听讲者大多是京都大学医学部的学生,还有几位临床医生和药剂师。他们的要求就是尽快了解中医,了解经方。没有考试,也无需文凭,所以,我的教学不必顾及国内中医高等院校的教学大纲,但尽量要让他们记得住,听得懂,用得上。
????我开始讲类方。80年代中期,我已经接受类方研究思路。在出国前,还和上海科技出版社商定了《百日学开中药方》的编写计划,也是按类方设计的。到日本后,自然就想试试这种教学法。第一堂课是讲
桂枝。我说,中医的方剂虽多,但是有系统的,就如人类的家族一样,中医有很多家族,这十种药物,分别代表着中医的十大家族。而每个家族有其特征,而这些药物的主治功效,分别代表着这一方剂家族的主治功效的特征。我说, 你们先记住十种中药:桂枝、
麻黄、
柴胡、
大黄、
黄芪、
石膏、
附子、
黄连、干
姜、
半夏。我的课程,就是从这些主要药物的主治功效讲解开始。大家说:好记好懂!
???? 讲类方就要讲方证。方证是用方的证据和指证,是前人临床经验的结晶。方证客观具体,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 我讲方证,以《
伤寒论》《金匮要略》为依据,参考了经方家和日本汉方的资料。中国经方的书,主要参考樊天徒先生的《伤寒论方解》。这本书是50年代末期出版的,署名是江苏省中医研究所。樊先生我没有见到过,据说是南京中医学院早期的教务长,而且是当年经常穿西装,拿斯迪克的中医。据说樊先生懂英文,思想开放,主张吸收西医学和日本汉医学,教《处方学》。但他的处境不好,后来去了省中医研究所,文革中被下放农村。他的这本书是在省中医研究所时编写的,还没有自己的署名,只是有“江苏省中医研究所”字样,后来再版时,校勘前言上才提到樊天徒的名。全书按徐灵胎类方为纲的,每方下有经典原文,有方证,还有后世注家的注释,其中应用柯韵伯、徐灵胎为多,还有不少日本汉方医家如吉益东洞、汤本求真的论述。全书文字浅显,没有繁琐虚玄的传统病机术语,很切近实用。我当年是在旧书店买到的,看后就常置案头,去日本就带了这本经方书。
??????讲方证时,我为了帮助大家记忆,我特别反复强调那些客观指证,如舌、脉、腹等。那天讲桂枝,我强调舌质要暗淡,要嫩,要湿润。脱口而出“桂枝舌”一词,大家很兴奋,说:“喔毛西若伊!桂枝舌,哇卡答!”。我由此而推出了“
干姜舌”“大黄舌”“附子脉”等术语,这种提法,教科书没有,完全是我的从临床实际中体悟出来的。回想起来,当年在家乡跟夏奕钧先生抄方时,他就是这种思维方式:只见他一会儿起来扒着患者的嘴巴,看咽喉,看舌头,一会儿又坐在那张旧藤椅上,眯着眼,抽着烟,慢慢地吐着,然后,猛然掐灭烟头,说:这个人要吃桂枝的,还要夹附子吃!或者说,这个人黄连不能吃的!石膏不能吃的!没有那么多病机传变的四字术语,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就是那样用!那是经验,是口诀,或者说是老人脑海中的一个个方药的图版。不玄虚,可捉摸,有实证,也好学!但是,我到南京中医学院以后,要按教学大纲,要依从教科书理论,与那些来自临床的那些思维方式,往往无法衔接。但这种带有浓浓诊室气息的思维方式,在日本却可以彰显特色。这些“药证”的提出,一下子将我在日本的经方讲座推向了高潮。那天,加藤医生高兴地告诉我,她用
大建中汤治疗一例
腹痛患者,舌苔白滑,典型的干姜舌,用后病情大好。我很高兴,有一种说不上的愉悦感,现在知道,那是一种成就感!
???? 细野诊疗所的图书馆,不大,但里面有关日本汉方的书籍杂志很多。阅览室仅一间,落地玻璃窗外,白石子铺出的枯山水,几株翠竹,给人一种宁静安详的美。我在那里备课,在那里读书,尤其是读许多日本汉方的书。如何看待日本汉方,长久以来,我的眼光是斜的,因为,在国内接受了一种观念,那就是日本汉方是不讲辨证论治的,其表现是对症状用药,是不加减用原方,于是日本汉方是死板的,是不入大雅的。我曾经写过介绍日本古方派的文章,在结论上也要加上那么几句话,认为不讲辨证论治。到日本以后,我才发现观念是不准确的。其原因是没有了禁锢你的思想框框,我可以任思绪自由的飞翔;原因是蒙在眼前的迷雾已经不在,我可以用一种平和的心态看日本汉方,用自己的目光平视日本汉方。在阅读日本医籍过程中,我为《腹证奇览》腹证图的简练直观而惊喜,为浅田宗伯先生的诗文学识所敬仰,为汤本求真先生犀利独到的思维和经验所震撼,为大塚敬节先生古方今用的思路所折服,为史数道明先生学贯中西古今折衷的态度所感动。日本汉方原来是那样的!那种感觉犹如在苏州游园,看看高墙蔽目,一拐弯,眼前亭台楼阁,
桃红柳绿,又是一园!
??????秋天的东京,天高云淡,景色宜人。1990年10月,第六届国际东洋医学会在这里召开。我提交的论文是《体型辨证》。这是我提出的一个辨体用药的诊疗模式。辨体,是家乡夏奕钧、邢鹂江等老中医十分重视的诊疗思想。这个思想源于其老师朱莘农。朱莘农先生是苏南锡澄地区的名医幼承家学,壮年以擅治伤寒大症而享盛名,平生对《伤寒论》钻研甚勤,临床重视验体辨证。他有句名言:“医道之难也,难于辨证,辨证之难也,难于验体,体质验明矣,阴阳可别,虚实可分,病症之或浅或深,在脏在腑,亦可明悉,而后可以施治,此医家不易之准绳也”。其辨体质,多从望诊和切诊入手,尤其是擅长使用“咽诊”与“脐诊”。我虽无缘亲睹朱莘农先生诊病的风采,但从夏奕钧、邢鹂江先生的口授中得到了一些梗概。80年代后期,也开始注意不同体型患者的用药差异,也在《新中医》上发表过有关的论文。到日本以后,看看到日本医生非常重视体质差异,壮实、瘦弱、面红、面白等常常成为选方用药的重要客观依据。尤其是森道伯的一贯堂的体质论、藤平健先生的体质学说等,都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在细野诊疗所的学习会上,我根据朱莘农先生的辨体经验以及日本各家的体质论,更大胆地提出了“桂枝体质”“麻黄体质”的概念,引起在座学员的极大兴趣。但我给大会提交的论文没有那么激进,只是按胖瘦分体型,按红、白、黄、黑分肤色,分别配上相应的中医处方。我希望与中医,与日本汉方的距离不要太大。坂口弘先生同意我的看法,中田敬吾先生帮我修改了论文。根据大会组委会的要求,要有展板。为了形象易懂,我请细野诊疗所的一位针灸师帮我配了漫画。很遗憾,我忘了他的姓名,只记得他人温文尔雅,皮肤白净,话不多。他的漫画真不错,将各个体型特征勾画得很清楚。
???? 由于比较直观和新颖,我的论文受到与会者的关注,那天,我在论文展板前讲了好几场。闭幕式上,我的论文被评为优秀论文并授予会长奖。那天上台领奖的共有四人,日本、瑞典各一人,中国两人。我来自中国大陆,另一位谢医生来自台湾。站在领奖台上,我无比激动。一年前,我踏上日本土地的时候,充满着好奇和不安,人
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但经过努力,我与日本的汉医界有了交流,更重要的,我的思想和研究,被日本的同行关注和认可,对于一个青年中医来说,那是多么值得自豪啊!
??????结束晚宴会后,坂口弘先生、中田敬吾先生等请我在新宿的一家卡拉ok厅唱歌,这是我到日本以后第一次到歌厅。歌厅不大,还没有电脑自助,伴奏仅是一架钢琴,琴师是一位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悦耳的琴声从他的指尖流出,陪唱的是一位美丽清纯的姑娘。坂口弘先生邀请我一起唱《星》。这是日本著名歌星谷村新司演唱的歌,旋律委婉激昂,歌词振奋人心,给人的感觉,有点悲凉,有点孤独,有点寂寞,但更有一种自强自尊、不屈不饶、催人奋进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在遥远的天际,更似乎来源于我的心底。
???? 阖起了双眼,心中尽茫然。 黯然抬头望,满目照悲凉。
???? 只有一条道路通向了荒野, 哪里能够找到前面的方向?
???? 啊……,散落的群星, 点缀夜空指示着命运。
???? 静谧中放射出光明, 蓦然照亮我的身影。
???? 我就要出发, 脸上映着银色的星光。
???? 我就要启程, 辞别吧,命运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