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书很少,中医的书更少。医院斜对面就是新华书店,那是我常去的地方。还正巧,我进医院不久,就在新华书店买到了一套全国高等中医院校教科书,也就是后来被称为二版教材的那套书。从此,我开始读书学医之路。这套书,有好多本,米黄色的封面。《内经讲义》,看了几篇,读不下去;《
伤寒论讲义》《金匮要略讲义》,实在看不懂,只得作罢。还是《中药学》《中医方剂学》《中医内科学》看得最多些。除中医书外,《实用内科学》是我常翻的,这本书是临床医生必备的。上下两册,十六开本,草黄色的封面。当时在在书店看到上架,兴奋地心直跳,忙不迭买了下来,花了近一个月的工资!
教科书,比较枯燥。《时病论》《温病条辨》等,也读得比较艰难。吸引我的,倒是那些医案医话。有次,要塞医院的邓秋鸿先生带来一本线装书,《诊余集》。为清末名医余听鸿先生的医案。全书是作者的一些治验,全是危急重症,治疗过程描述很细,往往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而且,文笔朴实,如老医灯下娓娓长谈,让人很有现场感。余听鸿先生学医于孟河,后行医于常熟,医名甚重,雅号“余仙人”。其用药多用经方大剂,思路和教科书各别,让我打开眼界。而且,书中还有许多作者当年学医时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孟河名医们行医的故事,其中为人为医的道理,治病用药的经验,也给人很多启迪。这本书,我手抄下了。后来我写《医案助读》一书,就选用了其中不少医案。
医案中,我还细细读了《蒲辅周医案》《治验回忆录》《沈绍九医话》《柳宝诒医案》等,但用力最深,化时间最多的,应该是清代苏州名医叶天士的《临证指南医案》,我们简称叶案。学医后一直听到这位温病大家的大名,也听老前辈们说叶案如何如何难懂,其用药如何如何灵活善变,对叶案心存敬仰,但苦于买不到这本书。大约是1977年夏天,师弟沈建煜从上海买到刚出版的
铅字版。繁体字,竖排,有清代名医徐灵胎的批注。这太让我兴奋了!我不客气地“占”有了。老弟知我心,也笑着不和我计较。那时的我,成天读叶案,抄叶案。《临证指南医案》全书二千余则医案,都是临证的实录,有案语,有用药。案语字数不等,短则二三字,长则十几行,多记述病状,分析病因病机,提示治法,文辞多为文言文,用辞华丽。其用药确实精炼,六味、八味为多,有载药量的,也有只录药名的,更有仅有方名的。此老用药常有奇异之处。很多药,是后来不常用或根本不用的,如鲍鱼、
海参、淡菜、
羊肉、猪
脊髓、鱼线胶、雄
乌骨鸡、白
扁豆、
莲子……,有点像饭店后场配菜的;还有如
甘蔗浆、梨汁、生
荸荠汁、
藕汁、
西瓜,则像水果铺和饮料店;至于如
紫河车胶、人乳粉、两头尖、
秋石、金汁、纹银、
金箔等,则闻所未闻,更不见后世医家入方。叶案中药物的炮制也很怪,如
菊花炭、
熟地炭、炒
麦冬……。清香的菊花变炭,还有效吗?熟地炒炭,还能滋阴吗?我不解。
我读叶案,专找其独特之处入眼,也就是教科书没讲到的概念。如胃阴,如胃阳,如温理奇阳,如络病,如肺痹,如内风等。然后用笨办法,一案一案比较,摘录其案语,然后归纳分析。后来写出的一些总结叶案的文章,大多采用这种方法。说实话,叶案中的不少理法,名称别致,但实际用药少有独到规律,摆弄半天,也只能看出个笼统大略。但话又说回来,叶案中有些思想方法,还是可取的,比如辨体质。他有句话很经典:“凡论病先论体质、形色、脉象,以病乃外加于身也”。我当时总结出叶天士的体质分类大致有六:木火质、湿热质、肝郁质、阴虚质、阳虚质、脾弱质。我并归纳出他的辨体手法有十:辨形体、辨病史、辨治疗史、辨饮食、辨起居、辨性情、辨年龄性别、辨天时、辨地理环境、辨家族史。我后来写了篇名《叶天士体质辨证探讨》的文章,发表在《江苏中医药》上了。这篇文章除将叶天士辨体经验归纳总结以外,还结合叶案讨论了体质辨证的意义。这篇文章的构思是在1979年夏天,但写成是该年的秋天。那时我刚刚到南京,至今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教室里空荡荡的,秋日的斜阳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窗外不时飘来阵阵浓郁的桂花香,我一个人静静地趴在课桌上,钢笔尖不停地走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的点点思想变成一行行文字,模糊散乱的叶天士的体质论逐渐清晰起来……。那种感觉,真得好极了!
那时的书非常珍贵,书大多是借的。我经常去叶秉仁先生家去读书和借书。那时最爱看的,是《近代中医流派经验选集》。第一次看到这本书,就觉眼前一亮,首先是装帧雅致,书名题笺是秀丽的行书,出自书法大家白焦先生之手。正文是长仿宋繁体竖排。书中的内容,是近代上海地区著名中医的学术经验介绍,丁甘仁、王仲奇、张骧云、范
文虎、朱南山、恽铁樵、徐小甫、费绳甫、陈筱宝、夏应堂等,有的听叶老等前辈说过,有的则第一次看到。各家独特的视界,别致的经验,清新的文字,犹如阵阵清风拂面,读来十分惬意。后来,这本书叶先生送给了我,作为我考上研究生的礼物。那时,我着实高兴了一阵。这本书一直伴随着我的教学和临床。名医们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成才成名的趣闻轶事,让我的讲课变得生动,变得实用。我爱上经方,也与这本书有关。书中名医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范文虎、恽铁樵、徐小甫三位先生。他们特立独行的学术个性,给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一片充满活力的芳草地。他们告诉我:中医原来可以这样看病!
借人家的书,最怕弄丢或弄脏。有次,我从邢鹂江先生手里看到新出版的《中医基础理论》,邢老说是刚从周慕丹先生处借的,看我爱不释手,邢老让我看一夜,明天还。可当夜不小心给一小孩在封面上按了个明显的手印,我虽然擦洗,但还是留有污迹。第二天还书,邢老虽没说啥,我的心倒悬了好久。
我的书也借给人家。那本《中医内科学》被进驻医院的工宣队长借去后,从此一去不复返,让我痛惜好久。那可是我必看的教材啊!
上个世纪70年代,医院还没有图书室。我们几个年轻人就去卖破烂,将药房里的纸盒和化验室的废旧玻璃瓶拖到废品收购站换钱,然后去新华书店买书,这个月买几本,下个月买几本,后来居然有了一个书橱的书,并在此基础上建起了图书室。后来我去南京读书前,院长要送我礼物,问我要点啥?我说要几本书吧。院长答应了。我高兴地在图书室挑了两本,一本《柳选四家医案》,一本《谢映庐医案》。这两本书,是我1979年春天在无锡古旧书店淘到的。这两本书至今静静躺在我的书橱里,成为当年的纪念。
现在的中医书,种类可谓多矣,经典的,医史的,方药的,临床各科的,实验的,经验的,……,不仅有纸指书,还有电子书,但不知怎么的,当年读书的感觉则找不到了。就如每次回老家,都想去当年县城大街上的芙蓉饭店吃碗阳春面。在我的记忆中,那家饭店的面条最好吃,汤鲜,面劲,有一种特别的诱人的香味。但后来那个饭店关了,在其他饭店吃了几次,配料更讲究,吃上去虽然也可口,但总没有当年吃面的感觉了,走出店堂,心里头有点淡淡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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