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是忙碌的一年。我被抽调出去搞中医专业分化的调研,这是国家教委的任务,我的任务是就新设中医养生康复专业的社会调查。上北京,跑上海,还无锡、苏州、成都、哈尔滨等地,开座谈会,走访专家,忙得很开心。9月初,又接到国家教委的一项任务,要我进藏为藏医专业搞一文稿。这是让我心跳的任务,我能到那神秘的西藏了!
飞机从成都双流机场起飞时,天空还是细雨蒙蒙,不久,窗外就是蓝天一片,阳光特别耀眼,底下是蜿蜒不断的皑皑雪山。两个小时不到,飞机降临贡嘎机场,吉普车接着我们疾驰在公路上,西藏的山寸草不生,全是青森森的石头,倒是路边的雅鲁藏布江,宁静,宛如连接天边的玉带,夕阳下,还跳着金光。西藏的阳光很好,天空湛蓝湛蓝,入夜仰望,星斗满天。高原空气稀薄,当天晚上就乱梦纷纭,心跳加速,明显缺氧了。不过,第三天情况就好转了。
在拉萨的日子是充满激情的。
酥油茶、
青稞酒,清水
羊肉,祝酒歌,踢踏舞,八角街、大昭寺、罗布林卡、布达拉宫,还有八角街上摇着经僮的藏民,布达拉宫旁五体投地的信徒,大昭寺摇弋飘忽的酥油灯,色彩艳丽的唐卡,给我的都是异域风情的刺激。但最让我激动并带来沉思的,是藏医的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理论与实践。
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统一青藏高原,建立起强盛的吐番王朝。大唐文成公主入藏带去了大量的医学著作和医生。同时,藏王还请了印度、尼泊尔医生入藏,结合高原古老的医学,编辑整理了大量的医学经典著作。公元8世纪末,藏区名医宇陀.宁玛元丹贡布著成了藏医学的奠基之作《四部医典》。藏医理论与中医理论不同,他们认为人体内存在三大因素:龙、赤巴、培根;七大物质和三种排泄物。 “龙”是推动人体生命机能的动力,与生命活动的一切机能密切相关;“赤巴”具有火热的性质,主脏腑机能活动。“培根”具有水和土的性质,与人体内津液、粘液及水液密切相关。七大物质基础,即饮食精微、血、肉、脂肪、骨、骨髓、精;三种排泄物,即小便、大便、汗。三大因素支配着七大物质基础及三种排泄物的运动变化。
藏医对人体的认识很让人惊奇。他们发现,人体有360块骨头,其中脊椎骨28块,胁骨24块,牙齿32颗,四肢大关节有12个,小关节有210处,韧带16处,头有21000根,汗毛孔有1100万。人体内的器官,藏医也有五脏六腑。五脏指心脏、肝脏、脾脏、
肺脏和肾脏,六腑指大肠、小肠、胃、膀胱、胆和三姆休。藏医还发现,胎儿从形成到成熟分娩,需要38周的时间,264天。并把胎儿发育的全部过程分为三期,即鱼期、
龟期和猪期。它认为,胎儿发育中的鱼期时,胚胎形成长条形,因此称鱼期。胎儿长出四肢体形,并分出头部,因此称龟期。胎儿从龟期进一步地发育成除了四肢和头部外,还逐渐凸起所有器官,并能从母体中吸取混食,因此称猪期。藏医胚胎学中的鱼期、龟期和猪期的出现,不仅形象地描述了胎儿发育的全过程,而且是与脊椎动物的鱼纲、爬行纲、哺乳动物纲而后人类的进化顺序相一致的。
藏医以望诊(尿诊)、切诊(脉诊)、问诊为主。 藏医的治疗方法丰富多彩,有药物疗法、放血疗法、艾灸疗法、催吐法、按摩、推拿、药浴疗法等多种方法。其中放血疗法和药浴疗法颇具特色。
面对和中医学不同的藏医学,我好奇,我兴奋,我激动,我也思索。
进藏后思考的收获之一,是发现中医理论其实还不是真理。比如经络学说,中医发现有十二经脉再加奇经八脉,循环无端,但是同样是传统医学的藏医,却没有发现经络,而只是发现了类似神经系统和血管系统的白脉与黑脉!是汉族人太敏感,还是因为十二经脉经过了后人刻意地美化和加工?中医的理论体系很完整,许多中药均在其指导下使用,性味归经,头头是道,但藏医也用天然药物,其中有许多与中药相同,如
大黄,如
黄连,如
麻黄,而且,我发现其主治也与中药基本相同,如大黄攻积,黄连止痢,麻黄平喘利水等,但所用的理论却与中医截然不同。中医讲元气,讲阴阳水火,而藏医讲龙、赤巴、培根,两者都是传统医学,从理论的层面较量,何者对,何者错?何者优,何者劣?显然不能轻易定论。
进藏后思考的收获之二,懂得了传统医学就是一种文化,是各民族的生活经验和生活方式。中医强调天人合一,阴阳平衡,强调适寒温,主张补不足,泻有余,以及喝
姜汤,吃大黄,针灸刮痧拔火罐,还有冬病夏治,冬令进补,以脏补脏,等等,其实就是汉族人传统的生活经验和生活方式。传统医学中,宗教的成分也很多。藏医与藏传fo教关系密切,藏医都是喇嘛;而无独有偶,中医与道教儒学关系密切,汉代医家多是方士,神农本草经以三品分类,其中轻身延年不老等黄老之学的内容到处可见。而到宋代以后,理学浸入,学医多儒生。于是,前者是喇嘛医,后者是儒医。
冬虫夏草,是藏人心目中的神草;
灵芝人参,则是汉人心目中的神草。
我开始对民族医学感兴趣。那时,我有一种冲动,希望到我国的边陲区考察民族医学。青藏高原上的藏医、新疆天上脚下的维医、内蒙古大草原上的蒙医、大兴安岭深处的鄂伦春人的土医,延边的朝医,云南西双版纳的热带丛林的傣医,凉山地区的彝医苗医,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壮医,还有汉族民间的各种民间疗法,我都要去走一走,用文字,用图片,用声像,将各民族在治病防病,在养生保健上的各种经验和方式记录下来,然后整理成书,编辑成画册,送给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传统医学合作中心!
我还想在学校开设《中国传统
医学概论》的课程,让中医院校的学生了解传统医学的历史、种类、特征,以及传统医学工作的特性和法律政策,还有传统医学理论与临床的规律。我说,不了解民族医学,不了解传统医学,就不能了解中医学,更谈不上发展中医学!当时,我还非常渴望有机会和电视台合作拍摄《中国传统医学》的电视记录片。那个时候,中央电视台正在播出《话说长江》的电视片,丰富的内容,深刻的思想,加上主持人陈铎先生浑厚的解说,吸引了很多观众。我看了后很高兴,我说,如果说,《话说长江》是从地域的角度去阐释讲解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那我这个电视片将以民族医学为视点,记录下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发展的轨迹和特色。我说,在现代文明日益强盛,而传统文化日益萎缩的今天,我们这项工作很紧迫,也很有必要,对子孙后代将有一个交代,对人类文明的传承也有贡献。这个想法,我向学校领导说过,向北京的领导也说过,但是,由于我的无能,由于我人微,更是由于时机不到,没有机遇的垂青,想法最后还是想法。最终,我的这种想法在时光中慢慢褪色,考察的冲动归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