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的学术生涯,不能不说说中医学会。
早在70年代,参加学会活动就成为我的快事。文革中,江苏省中医学会
瘫痪,但苏州地区的中医活动还在进行。那个时候,每个县有中医协作组,轮流举办活动。会议地点多为县政府的招待所,会议程序也远比现在的会议简约,没有冗长的开幕式,也没有多少领导的讲话。交流的内容多是临床经验。那个时候,中草药经验介绍很多,如用
天冬治疗乳腺肿块,
天名精内服治疗
丹毒,
槐花治疗
高血压,
蜀羊泉治疗宫颈癌,
徐长卿根研粉口服治疗胃痛,
白芥子、
细辛等分研末外敷肺门膏肓治疗咳喘,季德胜蛇药和
蚯蚓捣烂外敷治疗
带状疱疹,土
大黄、番
白草、
地骨皮治疗血小板减少,蟾蜍去皮煮食治疗
肝硬化腹水,
牛蒡子浸酒治疗神经性
头痛,等等。这些经验,我也没有试用过。
那时的学术活动也有过理论探讨。记得曾探讨过三焦实质,还讨论过脾胃实质。三焦是什么东西?有人说是淋巴系统,有人说是胸腹腔等,也有人说三焦有名而无形。后来,还有过脾实质的讨论,有认为脾就是现代的胰脏,苏州吴怀棠先生有篇《脾胰考》的文章,写的很有深度。回想起来,我那时理论不深,文献又少,只觉得这些探讨很坚深。我也曾写过一些理论探讨性文章,如《气火探讨》《流气化湿法探讨》《叶天士养胃阴法》等,其实只是老中医经验的总结或医案的归纳而已。
那时的开会,大多是老中医发言。他们很肯讲话,我最爱听。回想当年,会议的场景、老前辈的印象,依稀如在眼前。
马云翔先生,吴江老中医,当时60多岁,清瘦,头发花白。他曾在军队供职,退休回地方以后依然常常穿一身黄军装,下着解放鞋。他身板很硬朗,常年用冷水擦浴,有次会议上他详细介绍了保健经验。他很健谈,不保守,他介绍过用
马钱子治疗腰腿痛,用
附子退热,用大
柴胡汤治疗胆结石等病的经验。
印象最深的是吴怀棠先生。他是苏州第四人民医院中医科主任,他肤白,个头修长,戴一幅金丝眼镜,一口吴侬软语,十分儒雅。他好经方。有次讨论肝炎治疗,大家都说用草药
田基黄、
虎杖等,谈兴正浓时,吴老却高声发言:治疗
黄疸肝炎,前人已有成熟经验,
茵陈蒿汤,就是良方,如此好方,竟然搁置不用,不可思议!一时,发言者语塞。
高质量的学术活动,要推1976年12月底在常熟举行的苏州地区中医学术经验交流会。粉碎四人帮以后,举国上下群情欢腾,中医界也一样,那次活动,参加人数达200人,全省各大中医教学科研临床机构均有代表。所以,这次会议应是江苏省中医界文革后的第一次盛会。那时,屋外飘雪,会场上热气腾腾,四天会议,许多名医介绍经验,如如皋黄星楼先生介绍治疗
放射性肠炎的体会,南通的汤承祖先生介绍了中医对
发热的认识,从
自汗讲到战汗,很吸引人。还有是常熟李葆华主任介绍陶君仁先生的经验,也很有启发。陶老是常熟名医,雅号“陶半仙”,他用药多学张锡纯,如用生
芍药、生
甘草、生
麦芽,名
柔肝饮,治疗胃痛、肝病。当时,会上发了油印的《陶君仁医案》,其中有用小建中汤治疗手术后发热不退,是甘温除大热,我印象都很深。我是那次会议上年龄最小的代表。我在会上介绍了学习中医的体会,不外是多记,多问,多写,多动脑,等等。最近我整理旧物,竟然翻出了当年出席人员名簿。其中的许多老中医已经不在人间,而我这位当年最年轻的代表,也已经两鬓花白,人生苦短,不禁感慨万分。
80年代以后,江苏省中医学会恢复正常活动。学会的办公地点,就在
南京中医药大学校园的东侧,是座小洋楼,据说是当年国民党
将军的私宅。楼下的大厅,常常是我们开会的地方;楼上,是学会的几个办公室,《江苏中医》杂志编辑部也在上面。我常去小洋楼,也常常参加一些学术活动。我那个时候主要参加中医多学科研究组、仲景学说组以及医史组的活动。
仲景学说组的牵头人是沙星垣先生和陈亦人先生。沙先生是一位热心仲景学说的老人。他是南京军区总院的中医科主任,学医于苏州,后来还在省中医院工作过。沙老人干练,思路开阔,对《
伤寒论》非常推崇,临床用
栝楼薤白桂枝汤治疗冠心病,用
白虎汤治疗
糖尿病等,都很有特色。晚年的他,曾也有一个庞大的《伤寒论》研究推广计划,从基础理论到各科临床,很全面,但实现起来,当然也很困难。那时候,我和同校《金匮要略》教研室的张贤媛老师等去过他家多次。为了这次会议,他抱病前来,开幕式那天早晨,他迟迟不到,原来是他体弱,久坐而大便不下。待他缓缓来时,脸色还是惨白的。
陈亦人先生是南京中医药大学伤寒论教研室的教授。他对仲景学说可以达到痴迷的程度。他反复强调《伤寒论》是辨证论治的基础,是教人如何辨证,如何辨寒热虚实表里阴阳。《伤寒论》讲常的少,讲变的多。这位老人最不高兴的,就是听到说《伤寒论》没有用,甚至说《伤寒论》是治疗外感病的专书也不行。他会发火,会争论,弄得面红耳赤。每次开会,他都对教育部门忽视《伤寒论》教学的做法提出批评。这位可敬的老人晚年患了
脑梗塞,后来思维也错乱了。那次我去省人民医院病房探望他。他明显消瘦了,说话也很困难,嘴唇哆嗦良久,吐出的词还是:伤、寒、论。陈亦人先生在学术会议大多是作主报告,他讲过《伤寒论平议》,讲过《伤寒论的科学性》等。他的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其学术观点对我的启迪很大。
医史组是学会中规模比较小的组,但参加人员的素质都很高。当时牵头的有南京中医药大学的陈道谨老师,他热情,善于交往,把会议组织得很好。学术秘书是《江苏中医》编辑部的顾泳源编辑。他来自常熟,熟悉苏南地方掌故、医学史上的趣闻轶事,而且其谈锋甚健。听他用常熟方言讲故事,特别有味道。他文才佳,经他改的文章,干净精练。所以,医史组的学术资料,编辑得如杂志一样。医史组中积极分子,还有南京中医药大学医史教研室的吴云波老师。他是北大哲学系的毕业生,从事中医学史研究也驾轻就熟。在中医学术思想史、中医教育史、中医护理史方面都有研究。他对徐灵胎很推崇,写了不少有深度的文章。很多人认为搞医史与临床无关,其实,当时参加会议的都是省内一些临床高手。海安县名老中医王益谦、镇江市名老中医沙载阳、丹阳市名中医贺玥、苏州市名中医俞志高、江阴市名中医陈正平等均是既能写文章,又能看病的学者型中医。
做学问需要集思广益,需要开阔视野,所以前人有游学的传统,当年叶天士先生也有拜十七师的佳话。其实,现在我们做学问的条件远胜于古人。学术活动,好比给你在烦闷的时候打开了一扇窗,开开眼,透透气,你的精神就焕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