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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日本不久,天就冷了。那年冬天,京都很冷,我的宿舍里没有取暖设备,一个人呆在屋里,冷得冰心。记得那个星期天,起床一看,窗外一片雪白,京都下雪了。我没有去医院,但也无心看书,只是隔着窗子看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我想家,想妻子,想儿子,想父母亲,那天还特别想小时候父亲带我喝过的
羊肉汤。记忆中,天寒地冻的夜里,我和父亲看完电影出来,眼前就是那家临街的小店,门口架着一口大铁锅,锅子下吐着红红的火苗,锅里面煮着大块的羊肉,腾出白白的热气,满街飘着带有膻味的羊肉香。我嚷着要喝羊汤。父亲答应了,给我买了一大碗,还外加了羊肉,那汤色浓白,蒜叶翠绿,肉香、蒜香,喝下去,通身暖和。我带着膻味,满足地跟父亲回家。那是我记忆中的家乡,记忆中的父亲。
????????我从小就粘父亲,因为妈妈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去苏州卫生学校读书了,我一直跟着父亲。父亲的故事讲得非常好听。他经常讲他小时候如何逮火赤炼、土灰蛇的故事,讲抗日战争期间家人逃难以及他趁夜色返家探听虚实的历险故事。父亲的口哨吹得特别悦耳,琵琶弹得非常好听。父亲还会给我们表演小魔术,明明那个硬币在他手上的,怎么吹口气,那硬币竟然在我对面那高高的茶几上了呢?
???? 父亲也很严厉。小学一年级,父亲就教我练毛笔字,起笔、落笔,横竖撇捺,点折顿勾,要求很严。记得有次练字练得很晚,我嚷着睡觉,父亲就是不让,要我反复写“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几个大字。后来我们小学同学去公园看
菊花展览,我的那些字竟然被装裱好,挂在长廊的墙上了。
?????? 父亲早年毕业于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后来执教于老家的中学,并当上了校长。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冲击,下放农村,把我和二弟带去了。一去就是三年。后来,父亲回城,我们也接到可以随着回城的通知,但已经是截止办手续日期的最后两天了!我们下放的乡村离开县城还有好几十里地,那时没有公路,只有搭机动轮船到一个小镇再转坐汽车。轮船每天只要一班,偏偏那天没有赶上,父亲连夜步行回城迁我们的粮油关系。那些日子春雨连绵不断,苏南农村的小路泥泞滑溜,父亲回到城里时,成了个泥人。后来母亲常说:再晚几个小时,你就无法返城了!她心有余悸。
??????我考南京中医学院研究生,父亲很支持。我考上的消息,是父母亲帮我去县教育局去询问得知的,那天,他还和我开过少有的玩笑。刚一进门,他就说:哎呀,你还没有消息!但一旁的母亲却憋不住开心地笑了,父亲也笑了。
????我记着父亲那天的笑貌,更记得他训斥我的话音。那是我读研究生第一个暑假,我与没有结婚的妻子情意缠绵,很少看书,到将返校时,我还是恋恋不舍。在送我去车站的路上,父亲厉声喝道:你不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句话,如当头棒喝,让我从情感中脱身而出,从而奋发读书。那个学期,是我读书最多的日子,笔记作了一大摞。
?????? 在日本期间,父亲给我写过几封信,其中有封是用毛笔写的,几纸秀丽的行书。父亲在信上说县城的面貌大变了,大家都在争创全国爱国卫生城。他还告诉我他工作很忙,还要连任党派的主委等。最后,他要我学成即回国。他说:不要忘记,你姓黄!我是1989年六四政治风波后出去的第一批进修生,国家教委对我们要求很严,护照两年有效,限出入国境一次,不能在外逗留,不能读学位。及时回国,是政治坚定的表现。父亲担心我逗留日本不归。我懂他的心。
?????? 我也想母亲。母亲最早是老家镇上医院的护士,后来再去读了卫生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城的卫生学校当老师,教微生物寄生虫学。我小时候去他的教学实验室,房间里许多玻璃瓶玻璃管,最有意思的是从显微镜里看从
癞蛤蟆体内抽出的扭动的小虫。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去省城学习,我就和母亲在一起,那时候,卫生学校就在县医院里。我也经常在弥漫着来苏儿气味的医院里玩耍。有次,不甘寂寞的我闭着眼睛走路,不料掉进了路旁的窨井里,是一位进修医生将我拽出来的。寒冷、惊恐、流血、注射
破伤风针,以及母亲紧张的神情,医院医生们的安抚,还在我的记忆中。
??????我走上中医之路,是母亲的决策。本来我是要去县城的纺织器材厂当工人的,后来母亲打听到卫生局有中医学徒班,便将我的表格从工厂转到了卫生局。她说当中医好。她虽然是学西医的,但对针灸、推拿等很感兴趣。那个年代,医院有西医学习中医的运动,她学得很认真。母亲用耳针放血治好了我的麦粒肿,还尝试用耳压疗法治疗我的近视眼。我学中医后不久,母亲工作的卫生学校让我去帮忙刻钢板,是好几本讲义。铁笔、蜡纸,每天伏案,一笔一划,发出丝丝地响。这也是我学中医的序曲吧。说实话,接触中医之前,现代医学的东西还是先入我心了。家里那本《赤脚医生手册》,是,是母亲的工具书,也是我常常翻阅的。
?????? 母亲聪明好学。她没有上满初中就辍学了,当年考卫生学校,数学试卷的不少试题是用算术的方法求解的。七十年代,她还去江北的医学院进修
药理学,还恶补了英语,她是班上最老的学生,但是是最用功的学生。母亲也是我们的家庭医生。我们的发烧
腹泻,都母亲给治的。他还成功地救治了小弟弟的急性中毒性
细菌性痢疾,那年夏秋之交,小弟突然昏睡,三弟弟深夜奔到医院去喊母亲,母亲将小弟弟抱到医院,随即给他输液注射,一直忙到天亮,才脱离险境。
??????在日本最难熬的是寂寞。每天回宿舍的第一个动作,是开邮箱。盼望家里来信,哪怕是只言片语。妻子一般每周给我一封信。她是口腔科医生,人很善良,干事麻利干脆,就如她拔牙一样。但也时也细致入微极富耐心,又像她补牙正畸一般。职业的不同,我们有时会发生冲突,比如对拔牙的态度。她极力主张及时拔去病牙,以消除感染灶。而我则认为人的所有器官部件均有作用,顺其自然为好,再者,拔去了,就没有了。妻子也喜欢服用中药。她有
支气管哮喘,常发,我在她身上摸出不少用中药平喘的经验。有次,我给她用了
麻黄,结果她心慌难受了半天。后来,我改用
桂枝甘草汤,气立平。那时,就有了“麻黄体质”“桂枝体质”的想法。现在她经常说:我是黄煌的试验品!一脸的骄傲和得意。
???? 1990年的除夕夜,我守在公用电话机旁给老家打电话,就是打不通,因为那个时刻,几乎所有的日本的留学生和华侨都在拨打中国电话,海底电缆里的信号都满满当当了!等了许久,电话通了,父亲、母亲、妻子、儿子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就在身边,但无法相见。我非常想吃父亲做的咸肉、爊鸡,想吃喷香扑鼻的肉皮肉丸,想喝微苦而酒味醇厚的黑杜酒。身居异国,这种欲望更加强烈。我的味觉是父母亲教的,我的成绩感幸福感是中国式的,我从事的中医事业根是系在中国的。我离不开中国。其实,父亲的担心是不必要的,他应该知道,他的儿子永远是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