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仲(1883~1981年),贵州织金人,生前任贵州省人民医院中医科主任,早年从师清末筑城维新大臣李端 先生,悬壶七十余载,与王聘贤、袁家玑、石玉书等齐名。笔者与先生同乡,尝侍于先生之侧,亲见其善用《
伤寒》、《金匮》方,运用娴熟,每获奇效,独具匠心。兹举善用
乌梅丸治沉屙之疾可窥其一斑。
1 脏厥蛔厥之辨
乌梅丸是仲景治厥阴病厥热胜复、寒热错杂证的主方。盖厥阴为阴尽阳生之脏,阳气来复时则热,阴气内盛时则厥,故
发热厥逆更迭是厥阴病的特点之一。因此,每见先生临证时,必以寒热错杂的虚证肢厥为主证,方可投用乌梅丸。先生云:“辨清肢厥一证,对用好乌梅丸尤为关键,就临床所见,寒热虚实均可产生肢厥”。而肢厥一证的机理,根据《灵枢·逆顺肥瘦》篇所说:“手之三阴,从脏走手;手之三阳,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走足;足之三阴,从足走腹”。可见,阴阳十二经脉均在四肢末端交接,若“阴阳相贯,如环无端”,阴阳气相顺接,则四肢温和;若“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厥者,手足逆冷者是也”。仲景用心良苦,在用乌梅丸方证时,谆谆告诫后辈临证当辨清脏厥、蛔厥,用药才会准确无误。脏厥者,乃下焦命门火衰,虚阳上越的少阴虚寒所致的吐利而厥,故应以脉微而厥,躁无暂安时为主证,此即仲景所谓“脉微而厥,至七八日肤冷,其人躁无暂安时者,此为脏厥,非蛔厥也”。历代诸贤认为,此不烦而躁,有阴无阳,为脏厥不治。但先生认为,此乃王冰氏所说“热之不热,是无火也”的“阳虚则寒”证,应用“益火之源,以消阴翳”之法治之。曾见先生治68岁男性的林某某而见上述诸症,用仲圣
四逆汤〔生附片(另包先煎)12g,干
姜10g,炙
甘草10g〕加性温味酸、收敛元气的
山茱萸(去核)30g,并急用生附片灸神阙八壮,使厥疾速瘳。
蛔厥之证,亦有肢冷脉微,先生再三嘱咐当与“气上撞心,心中疼热”的上热证和“下之利不止”的下寒证互看,更要注意显而易见的“吐蛔”一症,此为厥阴脏寒吐蛔而厥,与脏厥的独阴无阳相悖,临证当细辨之,此时艰险可用酸苦辛寒热并用的乌梅丸最有卓效。笔者经常见先生用乌梅丸加
苦楝根皮、生
大黄(另包后下)治蛔虫证(包括胆道蛔虫证),疗效确切。
先生常云:“脏厥与蛔厥,有天壤之殊。脏厥属少阴阳虚阴盛的虚寒证,独阴无阳,四肢逆冷,病重难医,多属死候,用‘理中四逆辈’,十可救一;蛔厥属厥阴寒热胜复证,阳气复时则肢暖,阴气胜时则肢厥,病轻易治,多有生机,用乌梅丸,可以万全”。可见,先生对脏厥、蛔厥之辨,泾渭分明,继承了仲景的精粹,这一经验之谈,使人有所执持而易晓,对后学大有裨益。
知常尚易,达变则难,若仅据《伤寒论》条文把乌梅丸视为治蛔厥之专剂,则未免失之局限,胶柱鼓瑟,无异于刻舟求剑,而先生用乌梅丸对杂病论治亦颇有独到的阐发,屡用以救人,殊为神异。
2
消渴饮尿之异
《伤寒论》厥阴病提纲中有消渴一症,是厥阴病的一个症状,先生用乌梅丸治厥阴消渴一症时,必以寒热错杂、正气不足为病机,应以口渴欲饮、尿频不多、四肢厥冷为主证,方能用之。因足厥阴为风木之脏,内寄相火,若木火燔炽,故上热而消渴。禀赋阳虚或高年阳气不能温煦肢体,肾与膀胱气化功能失调,就肢冷尿清。曾见先生治万某某,男性,花甲之年阳虚气馁,初病外感但热势不高,旋即就出现阳虚形寒肢冷。肾阳忒微之象,虚阳浮越而口渴欲饮,但不多饮,小使频数,但量不多,先生即用乌梅丸中的
黄连、
黄柏清热,乌梅、
人参生津止渴,
肉桂、附片、
细辛辛热壮其少火,助阳化气而愈。
《伤寒论》厥阴篇中之消渴一症,与《金匮要略·消渴病脉证并治》杂证中的消渴病(渴而多饮为上消应治肺,消谷善饥为中消应治脾,尿多味甜为下消应治肾)是两码事,临症应当明辨,不能混为一谈。若懵懵然而用之,祸即旋踵,非徒无益,反而有害,吾愿医者,精思审处,晰理不差于毫厘,用药悉归于中正。
3 吐逆
腹泻之别
先生用乌梅丸治的吐逆腹泻,是属阴阳各趋其极的
上热下寒证。肝为厥阴之脏,其母为肾水,其子为君火,若厥阴病时水火不交就上热下寒。治应清上温下,最为合拍。肝为至阴之脏,主升主动,内寄相火,火上而吐逆;《伤寒论》乌梅丸证既云:“又主久痢”,久痢必虚,“阳虚则外寒”,临证也应以肢厥为主症,方可用之。先生谓:“仲景用乌梅丸治久泻久痢,是为肝脾肾之虚证而设,因肝虚风木一动,必乘太阴脾土,使脾升运不健,水谷下注而为痢,另一方面,肾阳忒微,不能温煦脾土,使脾运失健,而致清阳下陷,久泻作矣”。先生治此证的特点还在于药物剂型和服药方法上,每嘱病家将乌梅丸中的乌梅、黄连、黄柏、人参、
当归重投为汤剂,每药10g左右,而细辛、
干姜、
蜀椒、附片、肉桂轻用为丸剂(或粉剂),每药1g上下,然后用汤剂吞服丸剂(或粉剂)。余问其故,先生曰:“欲其速行,则用汤药,取汤者荡也之义,使之速见其效。当汤剂‘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后,乌梅、黄连、黄柏立即发挥酸苦泻热之功,速清其上焦之热,同时,‘上气入胃,浊气归心,yin精于脉’时,人参、当归气血双补以扶其正。而丸者,缓也,使之缓见其效,当中上二焦之药发挥其效时,丸剂(或粉剂)还未发挥其应有的治疗功效,等药到下焦时,就自然而然发挥其温阳止泻之功”。壮哉!一举两得,层次清楚,秩序井然,不愧为名医矣!可见,先生对
上热下寒证的临床辨证,既做到细审,尤做到活用,在剂型、份量、服法诸方面都颇具匠心,不但效果佳,又节约药源,可谓上悟圣心,下迪后学。如治黄某某,女,51岁,从沈阳来筑后,10余年来,经常腹泻与胸中烦热交替出现,周而复始。胸中烦热时,每吃冰、冷食品后,胸中烦热可暂除,但腹泻顿作,服止泻药后,腹泻可暂止,但胸中烦热又现。兼见四肢不温,恶心欲吐。多年痼疾,难以根除。先生诊为寒热错杂的上热下寒证,用乌梅丸治之。将乌悔12g,黄连10g,黄柏10g,人参6g,当归3g,共为煎剂;用细辛1g,干姜1g,蜀椒1g,附片3g,肉桂2g,共为丸剂,嘱患者用煎剂送服丸剂,分3次服,日服2次。10载沉屙,3剂而愈。4 高
热厥逆之悖
《伤寒论》335条云:“伤寒一二日至四五日,厥者必发热,前热者后必厥,厥深者热亦深,厥微者热亦微……”。这就是说,伤寒一二日至四五日,在厥出现之前必有发热,反过来说,先前外感发热不愈,以后必然会出现厥的症状,此为孤阳操其胜势的阳厥证,其机理是热邪深伏于里,阳气内郁不能外达于四肢所致的真热假寒证。但对此条原文,仲景只有证而未立方。先生明所以然,发仲圣之隐微,认为伤寒至四五日,正气必虚,其经名为厥阴,谓阴之尽也,阴极则变阳,故病至此,厥深热亦深,厥微热亦微,如果“厥微者热亦微”者,先生选
四逆散治之;若“厥深者热亦深”者,此发热不罢,是阳复太过,为病进,此乃热盛阳郁热厥证,在正不虚兼烦渴大汗者,选
白虎汤,兼腹满
便秘者,用承气汤;若正气已虚者,即宜乌梅丸,重用乌梅,与黄连、黄柏酸苦泻热,少佐附片、干姜、细辛以通阳,加
丹皮凉血、生
牡蛎咸寒涌泻其热,积实辛行苦降、调畅气机,高热肢厥,即可痊愈。
5 结语
王希仲先生用乌梅丸治以上四证,当以气机的升降失调为依据,其病机特点必以寒热错杂的虚证肢厥为见证,临证方可用之。先生之所以用乌梅丸,因乌海丸寒热互用能和其阴阳,苦辛并进能调其升降,补泻兼施能固其虚实。故用之屡显其效,这是基于先生对经方的大彻大悟,精湛深造,对病证的准确把握,尤其对疑难危重痼疾的治疗,驾驭自如,机园而法活,堪称成功应用经方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