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爆发的非典型性
肺炎,中医界基本上都认为是温病。我们试分析一下当时几篇关于非典型性肺炎的中医证候的研究:
广州呼吸病研究所对91例非典患者进行分析,得出以下结论,91例患者中
发热(100%),高热(74.7%),寒战(3.6%),畏寒(55.4%),肌痛(38.6%),
咳嗽(27.7%),咯痰(55.4%)。从这组数据我们可以看到,寒战与畏寒加起来占(59%),非典发病时,“发热”和“恶寒”是并见的。
再看
广州中医药大学温病教研室2004年发表在《广州中医药大学学报》的两篇文章。
第一篇名为:《61例
传染性非典型肺炎患者人院时中医证候分析》,其研究结果为:本组SARS病例入院时均以发热为首发症状,中、高热型共43例(70.49%),咳嗽(80.33%),恶寒(57.38%),倦怠乏力(67.2l%),
脘痞纳呆(59.02%),疼痛53例(86.89%),其中
头痛(32.79%),肌肉关节酸痛(47.54%),咽痛(27.87%)。第二篇名为:《中医药治疗传染性非典型肺炎6l例临床疗效分析》,用的是以疏风清热、利湿解毒为法,拟定基础方(
僵蚕l0g、
蝉蜕6g、
银花10g、
连翘10g、
桔梗10g、
蒲公英20g、
芦根20g、
甘草6g)随证加减,配合中成药
清开灵、
鱼腥草注射液及小
柴胡片进行治疗,
从这两篇文章可以看出:
(1)他们一开始就把非典当成是“温病”来研究的,而对于非典“发热”和“恶寒”是并见的,他们也并没有分析,这样的表现是否是温病应有的表现。那么是否他们认为,温病初起,本来就应该有“恶寒”?或者说“恶风寒”并不是“
伤寒”、“温病”的鉴别要点?
(2)治疗上,他们并没有遵循《温病条辨?上焦篇》第4条:“初起恶风寒,
桂枝汤主之”。那么他们在选择治疗方案的时候,是否有考虑“恶风寒”这个症状呢?
(3)根据上述两组对非典型性肺炎的研究,其症状均为发热、恶寒、身疼痛,这似乎与
麻黄汤“太阳病,头痛发热,身疼
腰痛,骨节疼痛,恶风无汗而喘”,以及
大青龙汤“太阳中风,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烦躁”的表现相似。脘痞纳呆的症状又与“默默不欲饮食”的
小柴胡汤证相似,所以他们也用
小柴胡片治疗。
(4)但这两组研究均未见关于是否“汗出”,是否“渴”的症状进行分析,这两个症状其实是极具鉴别意义的。无汗用麻黄,有汗用桂枝。“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身热
自汗,口渴,或不渴”为温病。
(5)根据观察,发热持续时间最短0.5d,最长15d,但却没有分析恶寒持续的时间,这也影响了我们的鉴别诊断。
根据上述的资料,我们不由得产生疑问,非典型性肺炎是“伤寒”还是“温病”? “温病”初起是否往往兼有“恶寒”?“伤寒”和“温病”真正的鉴别要点是什么?是否
麻黄汤、
大青龙汤、
桂枝汤、小柴胡汤等“发汗”方也能治疗“温病”?
我们试根据《伤寒论》和《温病条辨》的相关条文,对此进行进一步分析:
一、吴鞠通的所谓“寒温始终不同”,并不成立
第一:表证一般伴有恶寒
《伤寒论》第2条“太阳病,发热汗出,恶风,脉缓者,为中风”。第3条“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脉阴阳惧紧者,名为伤寒”。后世又有所谓:“有一分恶寒,就有一分表证。”黄仕沛老师1979年7月-9月发动全院观察了100例
感冒发热,发现100例发热患者中,恶寒63例,寒战3例,无汗89例,这说明表证大多是伴有恶寒的,
银翘散之
薄荷、
荆芥难以凑效,需发汗力较强的方剂,所以在广州市名老中医陈群益经验方
黄芩紫草汤基础上加
香薷加强发汗作用。
第二、温病初起是否“恶风寒”?
《伤寒论》第6条“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似乎是否“恶寒”是温病和伤寒、中风的鉴别要点。如果说温病“不恶寒”,那么温病就不是表证?
《伤寒论》阳明病篇第182条有“问曰:阳明病外证云何?答曰: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也。”第183条“问曰:病有得之一日,不发热而恶寒者,何也?答曰:虽得之一日,恶寒将自罢,即自汗出而恶热也。”可见,阳明病的但热不寒,只是化热极速,恶寒时间极短,甚至感觉不到。那么《伤寒论》的第6条所谓“发热而渴,不恶寒”,可能也是上面讲的这种情况,甚至有人说,仲景的“温病”可能是阳明病。
对于温病初起“恶风寒”,温病学派也有类似见解。叶天士在《温热论》中有“温邪则热变最速”,可见在叶氏看来,温病初起还是有“恶风寒”,只是迅速化热而已。《温病条辨?上焦篇》第3条的按语指出,吴又可认为:“温病之恶寒,肺合皮毛而亦主表,故亦恶风寒。”可见吴又可认为,温病在表证阶段也是会“恶风寒”的。
《温病条辨》对温病初起是否会“恶风寒”的论述则是前后矛盾的。
(1)《温病条辨?上焦篇》第3条“头痛,微恶风寒,身热自汗,口渴,或不渴,而咳,午后热甚者,名曰温病。”就是说,“温病”应该是“恶风寒”的,只是症状不重。
(2)《温病条辨?上焦篇》第4条“风温、温热、瘟疫、冬温,初起恶风寒,桂枝汤主之”,紧接着又说“但热不恶寒而渴者,辛凉平剂银翘散主之”。也就是说温病初起,有可能“恶风寒”,有可能“不恶寒”。
(3)《温病条辨?上焦篇》第4条的按语中又指出“仲景所云不恶风寒者,非全不恶风寒也,其先亦恶风寒,迨既热之后,乃不恶风寒耳”,鞠通又说“温热之邪,春夏气也,不恶风寒,则不兼寒风可知”,所以“治以辛凉,佐以苦甘”。如此看来,吴氏似乎认为温病初起绝不会“恶风寒”,那他桂枝汤主之的是何证?
(4)《温病条辨?上焦篇》第5条又提出“太阴温病,恶风寒,服桂枝汤已”,这与前面又前后矛盾。可见,吴鞠通自己对温病初起是否会“恶风寒”根本拿不准。
但是,虽然吴鞠通对温病初起是否会“恶风寒”的论述是前后矛盾的,但他总的来说还是认为温病初起是会“恶风寒”的。正如吴鞠通在《温病条辨?上焦篇》第3条的按语中所说“头痛、恶风寒、身热自汗,与太阳中风无异”,这些症状都不是“温病”和“伤寒”的鉴别要点。
由此可见,是否“恶风寒”不是伤寒和温病的鉴别要点,温病在表证阶段也会出现“恶风寒”的症状,只是有的时候“热变最速”,我们不一定能察觉。
第三、“脉数”、“渴”、“咳”、“午后热甚”亦非“伤寒”、“温病”鉴别要点
《温病条辨?上焦篇》第3条的按语“头痛、恶风寒、身热自汗,与太阳中风无异,此处最足以相混,于何辨之?于脉动数,不缓不紧,证有或渴、或咳、尺热,午后热甚辨之。”
吴氏认为温病之脉象既不是太阳中风之“缓”,也不是太阳伤寒之“紧”,而是“动数”。温病学派大多认为“脉数”是“温病”主要的脉象特征,试看《61例传染性非典型肺炎患者人院时中医证候分析》中总结出的脉象,脉象浮数40.98%,滑数21.31%,濡数24.59%。
不过要知道,仲景的麻黄汤、桂枝汤都可以见“脉数”,“脉数”也是麻黄汤、桂枝汤的使用依据之一。《伤寒论》第52条“脉浮而数者,可发汗,宜麻黄汤。”第57条“伤寒,发汗己解,半日许复烦,脉浮数者,可更发汗,宜桂枝汤。”此外第73条,
五苓散也有“脉浮数,烦渴”。
其实“数则为热”,这里的“热”,指的是“发热”,并不一定是病机属热。以“脉数”作为“伤寒”、“温病”的鉴别要点,是不成立的。
“渴”、“咳”、“尺肤热”、“午后热甚”亦非“伤寒”、“温病”鉴别要点。仲景的
小青龙汤、小柴胡汤、五苓散、
猪苓汤、白虎加
人参汤等证皆有“渴”,有“咳”的方证就更多了。“尺肤热”也只是发热的一种表现,体温升高,尺肤必热。“午后热甚”也只是发热的一种热型,“伤寒”也会出现这种热型,如“日晡潮热”也是午后发热更甚,就见于柴胡加
芒硝汤(104条)、
大承气汤(212条)、
大陷胸汤(137条)。
二、桑菊饮、银翘散皆为轻剂,治疗“温病”难以取效
名医章次公认为:“温病伤寒之争,为清医一大公案……今之俗医以伤寒温病,截然两途,偶有
葛根主治之证,偏以葛根性能升发,舍之不用,而用吴鞠通之银翘散、桑菊饮,病轻者幸能为力,重者必火势燎原而后已。”
《内经?阴阳应象大论》有“其在皮者,汗而发之”,《内经?生气通天论》又有“体若燔炭,汗出乃散”。“汗法”是治疗表证的大法,是否取效,关键在于发汗的程度。桑菊、银翘实属轻剂,并不像临床上某些医生认为的,桑菊、银翘是温病初期的唯一大法。如果凡是发热、感冒便用之,必然会病重药轻,不能取效。
吴鞠通自己早就明白这一点,他在《温病条辨?上焦篇》第4条首先提出“
温毒、暑温、
湿温、温疟不在此例”,按语中又说:“盖病
大药轻之故”。可见吴氏知道作为辛凉平剂的银翘散,发汗的力度不够,对于表证是难以取效的。
《温病条辨?上焦篇》第5条又提出“太阴温病,恶风寒,服桂枝汤已,恶寒解,余病不解者,银翘散主之;余证悉减者,减其制。”吴氏自己知道银翘散发汗解表力弱,所以提出可以作为善后之法,不过如胡希恕说:“银翘散药物平淡,用于温病初起尚适,不过多汗渴甚,仍须加
石膏。”所以说:“银翘散亦非可作善后之策。”
服桂枝汤后,若病不解,当如第25条,桂枝证仍在,“与桂枝汤”,“若形如疟,一日再发者”“宜桂枝二麻黄一汤”。第26条“服桂枝汤,大汗出后,大烦渴不解,脉洪大者,
白虎加人参汤主之。”第28条“仍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心下满微痛,小便不利者,桂枝去桂加
茯苓白术汤”。还有第29条,甘草干
姜汤、
芍药甘草汤、
调胃承气汤、
四逆汤。当如第16条所说“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并不是银翘散所能解决的。
《温病条辨?上焦篇》第6条“太阴风温,但咳,身不甚热,微渴者。辛凉轻剂桑菊飲主之。”其实无论是“喘家”的桂枝加
厚朴杏子汤证,还是咳喘,痰白起泡的
小青龙汤证,“汗出而喘,无大热”的
麻杏石甘汤证,都不是桑菊饮这样的轻剂可治的。
三“温病”也可以用桂枝汤
夏日的发热表证,往往会被认为是“温病”,其实并不是如此。从方证对应的角度看,这与桂枝汤“发热汗出,恶风,脉缓”的方证是相对应的,应是“太阳中风”。
曹颖甫《经方实验录》中录桂枝汤案六例,其中三例是暑天。其门人姜佐景曾叹曰:“桂枝汤实为夏日好冷饮而得表证者之第一效方,又岂惟治冬日北地之伤寒而已哉。”曹氏也说:“桂枝汤方独于夏令为宜也。”广东经方名家陈伯坛治两广总督谭钟麟暑天恶寒厚衣,发热汗出,月余不愈,陈伯坛以一剂桂枝汤用九钱桂枝,次日痊愈。
吴鞠通、曹颖甫皆为江浙名医,陈伯坛则是岭南经方大家,他们在夏日使用桂枝汤的经验,使“温病忌汗”、“南方无真伤寒”、“桂枝下咽阳盛则毙”之说不攻自破。
四、吴鞠通并未能准确把握桂枝汤证
第一:吴氏以桂枝汤通治所有“恶风寒”的表证
仲景治疗表证,有麻黄汤、桂枝汤、大青龙汤、
葛根汤、小柴胡汤、桂麻各半汤、桂二麻一汤,桂枝二越婢一汤等汤,各方各有其方证。《伤寒论》第2条:“发热汗出,恶风,脉缓者,名为中风。”第12条:“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恶风”、“汗出”是桂枝证的关键。而第4条光以“恶风寒”作为桂枝证唯一的辨证要点,岂不是以桂枝汤通治所有“恶风寒”的表证?
第二:《温病条辨》的桂枝汤,实为桂枝加桂汤
《温病条辨》所列桂枝汤,方中桂枝六钱,
白芍二钱,比桂枝加桂汤,桂芍5:3的比例还大。桂枝加桂汤当治奔豚,“气从少腹上冲者”,而并非“太阴风温、温热、瘟疫、冬温,初起恶风寒者”。而吴氏这个6:2的比例不知是何用意?
由此可见,按吴鞠通所说“初起恶风寒,桂枝汤主之”,便用桂枝汤来治疗“温病”也是不对的。
根据上述资料以及《伤寒论》、《温病条辨》的相关条文,我们可以得出:
(1)对于像非典型性肺炎这样以发热为主要表现疾病,我们不能根据是否“恶风寒”,来鉴别“伤寒”和“温病”;也不能见到“发热”、“脉数”就认为是“温病”;更不能见到“温病”就
盲目地以银翘散主之。
(2)“温病”可以用桂枝汤,像非典这样以发热、恶寒、身疼痛为主要表现,甚至可以用麻黄汤、大青龙汤,以脘痞纳呆为主要表现,也可以用小柴胡汤。
(3)对于外感表证,恶寒持续时间,有无汗出,是否口渴、身疼痛,可能在鉴别不同方证上更有意义。临床辨证施治,当须“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