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之间——医家难以忍受之重
医家难得有诗情画意。1987年，在苏州开会，曾经即席赋诗，当时把酒临风、引亢高歌，颇感怀念。近十年来无复此兴致。盖数十年经常面对死亡、悲哀、痛苦，接触脓、血、大小便，兴致渐渐消灭。
不但如此，医家还常常夹在情理之间难以选择。
以下是自觉颇为遗憾的几个案例。
案1：患者终于自觉生不如死
村民某，酒徒也。因其最爱乃杯中之物，业余学成厨师，豪饮几无虚日。终于，1988年，彼年48，春天患
食管癌——
噎膈。不数月，渐至几乎滴水不进，于是咨询于我。以下是对话：
患：叔！我这病儿还有啥好法儿没有？
我：眼下最好的法儿就是通过肚皮往胃里装个管子（按：医学术语称之为胃造瘘)，以后从管子里往里打食物。
患：那不是洋活着吗！我不受那个罪，也不叫他们（按：指妻、子)受那个累。你老也别费这个心了。
我于是告退。
大约又过了一月，患者的堂哥来请，谓患者愿意手术。
经过颇具戏剧意味，大略如下：
上次拒绝手术之后，他的酒友即轮番请他饮酒——给他送行以示情意。如此大约10日，更加滴水不进。其间，他命人做好棺材，命妻子做好寿衣，自己穿好躺到里面试了试。当时还对众人说：不错！怪舒坦！
如此等了4、5天，前一夜他准备死：穿上寿衣，让人抬到灵床上。手里拿上馍馍，口中含上
茶叶。（按：故乡风俗如此)等到半夜还是不死。让他人用力摇了摇床，还是不断气儿。终于不堪忍受痛苦，听从堂哥的劝告再次请我想办法。
我赶到时，他已经脱掉寿衣，勉强能说话：死不了，渴得实在太难耐受！叔！您想办法吧！
这时他严重
脱水，口干舌燥，浑身干瘪青紫。
我说：脱水太厉害了。输液3天之后再手术吧！
手术就是在他家做的，一切顺利。当然，包括患者在内都知道，这只是治标之法。
术后数月情况相当好。他可以自己骑着自行车赶集看会，到处玩耍。
没想到，终于有一天他再也不能抗拒杯中之物的诱惑。自己往胃管里灌了一壶酒，然后把胃管拔出抛弃，并且拒绝再插入。于是，过了大约一周死亡。
我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只要村里有了婚丧
嫁娶、请客送礼的吃喝场合，他都要去——有别人请他去的，也有他自己去的。看着别人吃喝，自己却不能吃、不能喝。再想想自己过去大吃大喝多么痛快，他终于感到——生不如死。
治病的最后结果如此，医生的感觉如何，可想而知。
案2：
白发人送白发人
村民某，夫妇俩今年都是94岁，还在自己生活——可以自己做饭、洗衣服等。他俩都是老病人。老太太的
高血压、心脏病、脑缺血我治了30多年——开始做医生就给她治病。老爷子80岁时患中风完全恢复没有任何后遗症。两年前他还可以骑自行车。前几年我颇为此事自喜。盖他们能如此高寿，还能自理生活至少和我的治疗有关。然而，
2年前，他们的小儿子突患脑意外，留下比较严重的后遗症。去年，他们唯一的姑娘（和我同年)患脑瘤病死。他们的大儿媳早在8年前因
肝癌死亡，大儿子的脑意外后遗症逐渐加重。近3年老太太拒绝治疗，她说：90多岁了还治病别人笑话。老爷子倒不断来咨询。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怎么年轻时的事儿摸不着了呢！
他没有被不幸击倒，还想着追求年轻时的乐趣。
我则颇感迷惘。
案3：输液支持两死生
村民某之母，先是患老年精神病。2004年深秋突然卧床不吃、不喝、不说话。她已经83岁，却有一位很孝顺的姑娘。这位姑娘不管兄嫂的意见如何，坚决要求想尽一切办法——能活一天算一天。而且，开始不是找我治的，大约10日后非让我治不可。这时，患者已经脱水
昏迷，几乎可以就木了。
输液支持显然是第一选择。
我连续给她输液两个月——越来越困难。
眼看我要束手，而且准备回石家庄赶写《中西医结合二十讲》，终于出现奇迹——患者能吃饭了。3个月后我从石市返回，她竟然可以下床而且不再疯癫。
2006年冬天，老太太旧病复发。这次适值我南行讲学而后回石家庄小住。当我回乡时，正在为她办丧事。
据说，此次也曾输液多日。
恐怕，子女的耐心也到了最大限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