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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患杂谈:季羡林谈用东方思想纠正西方思想

源远流长的东方文化
讲演者:季羡林 (北京大学教授)
地 点:广州

                                  “希腊人有一只眼睛,中国人有两只眼睛”
     现在是世纪末,再过几年就进人新的世纪,我们中国的学术界应考虑何去何从。数百年来,主导全世界的是西方文化,今天我们很多的光辉成就的确是由于西方文化影响而产生的,西方文化给我们人类带来了很大的幸福,我们今天所享受的一切几乎都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但是一一这个“但是”是个很大的“但是”’,到了 20 世纪末,很多问题就发生了。首先一个是环境污染问题,世界各国、包括联合国都注意到环境问题,环境、大气污染、臭氧层的破坏、淡水资源匮乏、生态平衡的破坏…..举不胜举。这可说明,西方文化发展到了今天,暴露出很多弊端——这些弊端引起了各国政府、人民的注意,但注意得还很不够。如果人类克服不了这些弊端,人类的生存将受到威胁,这不是危言耸听。
       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区别,最根本的要从思维方式、思维模式去认识。东方的思维方式是综合的,西方的思维方式是分析的。这个区别早就有人发现。公元7世纪在当时的伊朗、阿拉伯国家流行几句话,在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中只有中国和希腊有智慧,而中国和希腊的区别,他们很形象地讲,希腊只有理论而没有技术,中国是只有技术没有理论。此话并不尽然,中国技术有几大发明,希腊尽管出了那么多大哲学家、文学家,但科学技术发明一件也没有。说中国没有理论.不能同意,就拿先秦诸子一-孔子、老子、庄子、墨子等等来说,能说没有理论吗?不管怎么说,后来,他们还是得出个结论,认为在全世界民族中间,希腊人有一只眼睛,中国人有两只眼睛,其他民族全是瞎子。这个比喻很形象。说明当时在伊朗,在阿拉伯,人们感觉到东方与西方的不一样。
       西方文化从亚里斯多德开始,三段论法,对一切事物重研究分析,西方沿袭至今。现在哲学界有一个问题争论不休,就是物质能不能永远分下去,是否永远可以分析。有两派意见,一是认为物质永远可以分析;另一种意见认为物质可分,但有一界限,现在的界限已经到了,到了原子对撞机都不能分的界限。西方什么都分析,要一清二楚。什么叫综合,东方的综合,可用一现成的词——“天人合一”来概括。“天人合一”实际是讲人类和大自然的关系,人到世上来成为人类,这人的一生就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是大自然给的;二是要解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三是要解决人的内心情感、思想矛盾的冲突或是统一问题。这里只讲第一个问题。对待自然,东西方文化存在不同看法。

                                   用东方思想纠正西方思想

     西方文化体现的是征服自然。征服就是把大自然作为敌我关系,结果是生态平衡遭到破。大自然不会说话,但会报复和惩罚。如现在广州天气几十年来没有这么暖过,北京也变暖,全世界都变暖.为什么?这是好现象还是坏现象?天气变暖无疑与欧洲工业发展分不开,所有弊端来自于欧洲对自然的征服。东方处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是“天人合一”,人与大自然是一体,表现这个思想最清楚的是来代的中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张载,其实不限于张载,诸子百家、汉代的董仲舒等对这一观点都有不同的表述。我们中国人认为大自然与人不是敌我关系.而是一家人。如果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在工业革命时为世界人民所接受,那么今天,我们一方面可享受工业革命带来的必需的幸福,另一方面又可避免很多弊端。
     中国建设晚了一点,也有它的好处。早期盖工厂不讲究废水处理,废水往河里海里流。据《参考消息》报道,渤海、黄海现在污染得很严重。如制止不了,海里的生物也不能存在,人类自然受到威胁。现在北京、广州建工厂,首先考虑到污水怎么处理,这是晚走一步的好处。20 世纪末,我们人类应该总结一下经验。过去100 年,人类、中国所走过的路,哪是正确的?哪是不正确的?如果今天的弊端我们还视而不见,这就危险了。就目前而言,各国对环境保护很不够。应该根据东方的思想来纠正西方的思想,不是把西方的打倒。我们不能因为西方文化今天出了毛病而电灯、电话都不要了。我们是要继承西方创造的非常光辉的、给人类带来很大福利的文化,改正其缺点,向前发展。有两句话很辩证,也很简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明天底下万事万物,没有一个是永恒不变的。21世纪,人类要是聪明的话,应该用东方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精神扫除西方“征服自然”的思想,否则,人类就非常危险。应该宣传、发展我们“天人合一”的思想,一方面吸收西方文化的成果,一方面吸取东方文化的精华,形成一个新的文化。1996 年11月25日,《光明日报》一篇题为(中国会成为世界科学的中心吗?)的文章值得看看。作者根据日本学者汤浅光朝的观点,即世界科学中心曾从意大利一英国一法国一德国一美国,一个世纪变一变的“汤浅现象”,推测21世纪科学技术中心将移到中国。以上变动的根据和条件是;一、文化震荡;二、社会的变革;三、经济的快速发展;四、新学科群的崛起;五、科学家的集体流动。

                                    中国得了“失语症吗?”

          下面,我想谈一谈中国语言的模糊性问题。鲁迅、胡适之都讲过这一问题。有人认为,语言是表达思想的,语言模糊,说明思想模糊。实际上,中国语言是否模糊?如果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模糊不能不承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提出”境界”说,提出诗中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王国维评论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无我之境”。我看这不能叫“无我之境”,如果翻译成外文,必定要有个主语,那么“谁”在采菊,“谁”’在悠然见南山?是“我”,中国语言可以省略掉主语,王国维应该纠正一下,不是“无”我,而是“忘我之境”。不是没有,还在,忘掉了。现在研究汉语语法是根据英文的那套办法来研究的,头不对马嘴。因为汉语与英语截然不同,汉语本身不能变化,英文变化多端。元代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里可以找出两个动词,“下”与“在”、这种情况在西方很难想象。曾有一位美国诗人受中国影响用中文办法作英语诗,干是光讲名词不讲动词,他的诗在美国流行了一阵,后来不行了、因为我们这种没有动词的语言是模糊的。是好是坏可以判断。当今美学著述不少,分析越来越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学说,谁也不服谁,越分析越不清楚。我们对“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诗句,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理解,谁都感觉得到一个人离乡背井,深秋时节,思乡情浓的意境,充分自由,模糊,如果清清楚楚,像西方办法,那就限制了我们的幻想和享受。“枯藤、老树、昏鸦”一样,都是一个个东西,随你摆,极大自由,极大的美感享受。模糊不是坏东西。
     现在美国有两门新学科.一是数学的模糊学,一是混饨学,兴起于七八十年代。后来产生模糊数学、模糊语言学、模糊心理学等。在我国,有家工厂利用模糊理论制定生产计划,制造冰箱。混炖学是 20 世纪人类创造的第三个伟大科学,第一个是相对论,第二个是量子论,量子力学,第三个是混饨论,比模糊还模糊。北京发生事情影响纽约,这与中国“天人合一”的思想吻合。“天人合一”可用八个字来概括,普遍联系,整体概念。从人体而言,西方把人脑袋算一部分,中间分一部分,下面一部分。中国医学把人看作一个整体,大宇宙、小宇宙。西方医学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中国的头痛可以治脚,因为脚底有穴位通头部经络,这就是中国的综合思想,一个人作一个整体。混炖就是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西方有识之士感到他们的思想有问题,在无意识之间向东方思想靠拢。有了整体概念,有了普遍联系,这是好现象。语言学像当今中国这样研究,只有死路一条,应改弦更张,要用比较综合的、模糊的方式去研究,万事万物没有哪一个是清清楚楚的。又如历史研究,应该说有成绩,不能否定,但对各历史分期的研究一直吵到今天,没有结论,怎样分?历史学家要是懂一点模糊理论就不至于争吵了。文艺理论的争吵也很厉害,有多少美学家就有多少个流派每人一派。中国研究文艺理论,不能被西方人牵着鼻子走,当今我们的文艺理论,实际上是被西方人牵着鼻子走的,语言学一样。全世界看来,语言理论不知出了多少?中间没有一个是中国的,大家感到很憋气。文艺理论也一样。“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两个月”,西方许多文艺理论稍纵即逝,千奇百怪,非常有天才的民族,为什么到了今天,语言、文艺理论都没有我们的理论。有人发表文章说,中国得了失语症。西方从古希腊亚里斯多德一下到今天,文艺理论借助分析形成许多概念,越说越糊涂。中国走的是另外一条路。过去中国也不是没有文艺理论,有的。如杜甫评李白诗“清新庆开府,俊逸的参军”。李白诗飘逸豪放。评杜甫诗也有沉郁顿挫之说,有人说这个不科学,失掉西方术语。实际上,西方也失语。开个玩笑,如果有人把“池塘生春草”翻译成英文,会变得很荒唐,但这在中国是千古名句,谁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就应该给一个博士学位。
     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今年大彻大悟,感觉到我们中国几千年来的文艺理论没有失语,清新俊逸,飘逸豪放,神韵,境界,这些都是我们的术语,严羽(沧浪诗话》中的诗评,还有(文心雕龙》和《世说新语》等,希望搞文科的同志多看几遍,非常有意思,特别里面论到人物用的比喻。如论一个人如“泰山之松”,论书圣——王羲之的书祛,为什么好,好在何处,一千多年未,评论有八个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精妙之极。我们将来真正想成为一个体系,发出我们的声音,文字、语言理论研究,必须改弦更张,不能让西方人牵着鼻子走。

                                         -----  摘引自《中国大学人文讲演录》第一辑

[ Last edited by 王世伯 on 2006/10/23 at 18: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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